县革委会孙少平还是第一次来。

    一层层的窑洞沿着一个个的斜坡一行行地排上去，最上面蹲坐一大礼堂，肃穆庄严，俯瞰人间，非常之壮观，给人一种无比庄严神圣的感觉，让人一看，就有些忍不住的要顶礼膜拜。

    和以往不同，此时的孙少平已经知道，这是一种有目的的建筑方式。

    距离、差距、威严、等级……等等，就这么的被潜移默化的营造了出来，哪怕是在这个官员们最接地气的时代，仿佛是出于本能，他们也在不自觉的这样做着……一切就这么悄悄的改变着，那么的自然，直到有一天再次渗透进人们生活里的方方面面，恢复到原本的样子。

    人嘛，本来就是不平等的。

    更何况是官与民……

    润叶姐二爸叫田福军，是县革委会的第一副主任，田家在这里有个独院。

    小院不大，有四孔窑洞。

    院子东边有个小厨房，旁边垒一堆炭块；西边是个小花坛，一位穿毛线衣的头发花白的老干部正拿把铁锨翻土。

    跟梦境里的场景一般无二。

    孙少平想：这位应该就是田主任的那个老丈人了吧。就是这个老家伙，给润叶姐那不幸的婚事填了最后一锹土。

    见到润叶姐的时候，她明显一愣。

    “我还以为……”

    “你是不是以为我会躲着不来？”

    “是的呢。少平，你好像变了。”

    “我其实还是紧张的，不过我在努力克服。大哥说上了高中就是大人了，要学会勇敢，要学着大人做事情……”

    孙少平实话实说。

    “少平长大了。”

    田润叶由衷的赞扬了一句，像是无意的随口问道：“你哥他……在忙啥哩？”

    少平说出了准备已久的回答。

    “家里光景一烂包，家里队上总有干不完的活，整天没闲的时候。”

    少平大哥已经是生产队长了。

    整个石圪节公社最年轻的队长！

    润生在旁边拿出纸烟正准备抽，被她姐不客气的一巴掌拍掉，“不许抽！”

    “姐，你以前不管我这些的。”

    “现在开始管。”田润叶不容置疑，“好的不学，净学坏的，你才刚进城，这些干部子弟的派势就学会了？”

    “不抽就不抽呗，别凶嘛。”

    田福军和他妻子都还没有回来。

    润叶让少平坐在一个方桌前，接着就开始为他们张罗饭食，“我二爸二妈都忙，家里饭谁回来谁先吃，我和徐大爷都吃过了，你和润生俩一起吃吧。”

    “姐，我还要去看电影呢。”

    “那你也先陪着少平吃完饭嘛。”

    “吃完饭就耽误了。少平，你自己吃呀，容兄弟我先走一步。”言罢，田润生很社会的拱拱手，转身跑了。

    “田润生！”润叶恼了。

    “改天我请少平吃饭赔罪。”

    话音未落，润生一溜烟儿没了影。

    “气死我了你。”

    田润叶跺脚，“真不懂事。”

    孙少平适时的开解道：“润叶姐，我自己吃也成，这样其实还自在些。”

    “少平果然长大了。”

    田润叶赞赏的看了他一眼，“你等着哈，姐给你弄些好吃的。”

    孙少平环顾四周，发现这孔窑洞很大，而且没有盘炕，除了一些箱子、柜子和其它杂物，最主要的就是眼前这张方桌，四周还摆着一圈椅子、凳子，显然是专门用来吃饭的地方。

    他家六口人还挤住在一孔土窑里，这里却专门用一孔石窑洞待客吃饭……

    人与人……真的是不同的。

    孙少平有些感慨。

    正在这时，他听见外面有个女的和润叶说话。听润叶姐叫那人二妈，少平便知道，那是田主任的爱人徐大夫了。

    也是润叶不幸婚姻的始作俑者。

    有个好丈夫，一双好儿女，就是见识短了些，是给田家扯后腿儿的人。

    心里乱嘀咕着，少平也就没有出去拜见这个家的女主人，他不喜欢她。

    不一会，润叶便端着一个大红油漆木盘走了进来，少平赶忙站起身接住。

    “你别动，我自己来。”润叶把大红盘子放在方桌上，然后把一大碗猪肉烩粉条放在他面前，“别烫着了。”接着又把一盘雪白的馒头也放在了桌子上。

    最后还开了甜甜的汽水给他喝。

    是省城的冰峰，少平在梦里见过。

    润叶亲切地用手碰了碰他的胳膊。

    “吃得完不？”

    “必须吃得完。”

    “哈哈，那你快坐下吃！我出去刷一下碗筷。不要怕，好好吃，我知道你在学校吃不好……”她拿着木盘出去了。

    乡里吃桌也就是这种待遇了。这些饭食看着简单，但对少平来说，却是过年也碰不到的好吃食，他的喉眼骨剧烈地耸动起来，肉菜和白馍的香味使他有些眩晕，但他还是坚决地忍住了，慢慢的坐下来，慢慢的吃，心里却在想着事情，盘算着，待会儿应该怎么说，来应对润叶姐将要交办给他去做的事情。

    一大碗猪肉粉条快要吃完的时候，润叶姐带着一个姑娘进到窑里来，对他说道：“这是晓霞，我二爸的女子。你们不认识？她也是才上高中的……”

    孙少平已经听不见了。

    是她！就是这个样子！晓霞……

    少平胸中忽地涌起一股热流，眼含热泪，浑身战栗，像是中了邪似的，慢慢地挪到那姑娘面前，伸出颤抖的手，想去抚摸她的头发。

    “少平？你咋的了？”

    田润叶伸手扯了他一下，“少平！”

    孙少平猛的惊醒，忙止住动作。

    我这是怎么了？

    “你认识我？”晓霞奇怪的问。

    她对眼前人感到莫名的亲切。

    “不，不认识。”

    孙少平下意识的挠了挠头，借以掩饰刚才的出格举动，“对不起！”

    “不对，你……”田晓霞忽的停住，“你和润生是一个班的吧，叫孙少平？”

    “嗯。”

    润叶收拾他的碗筷，晓霞热情地给他泡了杯茶，说：“咱们是一个村的老乡！你以后没事就到我们家来玩呀。我长了十七岁，还没回过咱们村呢！什么时间我跟你和润生一起回一次咱们双水村……我是高一（2）班的，听润生说过咱村还来了两个同学，一起都分在高一（1）班了，也没去认识你们。你看，我这个老乡真的是太不象话了……”

    多么熟悉的话呀！

    少平的心情根本无法平复下来。

    不对劲！一见到晓霞，自己怎么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完全变了个样子嘛。

    孙少平，那是梦！

    他在心里这样严厉的告诫自己。

    “孙少平，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哦……你说你要回村里去看看……再过两天就是星期六，我带你去呀。”

    “大后天？”

    晓霞一愣，随即笑了，好看的大眼睛弯了起来，“好呀。说好的哦，那天放学后你记得叫我，咱们不见不散。”

    润叶把碗筷送到厨房重新返回来，奇怪的问：“啥不见不散？”

    “姐，少平说要带我回咱村里去看看，到时咱们一起呀。”

    “回村？”

    田润叶心里一喜，瞬间有些意动。

    “是呀，和我一起嘛，姐姐，哦？”

    田晓霞摇着润叶的胳膊。

    “还是不了。”润叶拒绝道。

    她不想回村里找少安。

    村里人都认识，两个人不好多接触；少安常出山劳动，她也没机会。

    晚上就更不行了。

    农村不像城里，两个男女晚上呆在一块说话，闲言碎语不光双水村，整个石圪节公社都会传得风一股雨一股。

    最好还是少安到城里来！

    这里的人都生，并且男女在一块也是惯常的，不会引起别人的飞短流长……

    田润叶心里飞速的盘算着。

    “去吧，我们去神仙山上野炊，到时我喊大哥去套野鸡。”少平也劝道。

    他还是决定帮润叶姐一把。

    绝对不是因为那碗猪肉烩粉条。

    少平只是觉得，若是大哥和润叶姐成功的结了婚，对家里，对大哥，说不定会更好一些，因为大哥很可能会因此走上另外一条道路。

    一条脱农进城的道路。

    若那个梦是真的，那么这世道马上就要变了，城市，才是未来的重心，是三年后那场大改革的最大受益者群体。

    而农村……不说也罢。

    大哥脱农进城，这是非常可能的。

    一则，夫妻一体，相互影响是情理之中的事，男人嘛，疼媳妇是惯常的，大哥更是会疼润叶姐，这一点毋庸置疑；而相亲相爱的两人，没理由会长期两地分居的，孙少平非常之肯定。

    二则，如此一来，大哥就会想辙进城，他又不笨，没理由在城里混不好。

    这一点，少平更是自信。

    至于家里，有了钱啥都有了。

    跟一般儿媳妇不同，大哥若是挣了钱，润叶姐一定不会反对他照顾家里。

    孙少平无比的确信这点。

    当然，另一个嫂子也是好的，甚至还更适合大哥，但他们现在还不认识……

    如期而至的大黄风，还有这次田家之行，孙少平已经开始信那个梦了。

    所以，他尝试着想去改变。

    田润叶很聪明的听懂了少平话里的意思，抓住了最后那句话里面的重点。

    少安会套野鸡吗？至少润叶是没听说过的，但重点不在这里，不是吗？

    “姐，野炊诶！去吧。”

    晓霞又开始摇人。

    “别摇了你，那么……好吧。”

    田润叶“勉为其难”的答应了。

    “耶！”田晓霞高兴的欢呼。

    孙少平心里忽然也欢喜了起来。

    回去的时候，在县革委会的大门口，孙少平迎面碰上了回家的田主任。

    跟记忆中的景象分毫不差。

    也不能说是“分毫不差”，因为他身边竟多了一个人，一个很耐看的男生。

    戴着半指手套的左手上，奇怪的捻着一串珠子，意态悠闲，举止从容。

    这是在那个梦里未曾出现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