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池宫中

    水银江中心，是那遗世独立的岛屿，岛屿上是一座雄伟的的宫殿，红墙黄瓦，金碧辉煌。

    棕黄色的花梨木宫门让人远观有一种庄重感，而当你走到近处之时，便会看到门上那只长角的鬼虎，嘴中露出獠牙，脚下是狼爪，身后却拖拽着如狮子一般的尾巴。

    还记得那副刻在封印中的两兽相争图，青羽单翼的毕方鸟位居右上，而左下却不是一只龙状的妖魔。

    而是一只鬼虎！

    与那宫门上所刻的妖魔一致！

    洛言躺在宫门前的石台上，血液中的紫色逐渐变淡。

    帝江的力量在体内渐渐褪去，只留下一具千疮百孔的躯体，他仅存的意识试图判断自己的伤势，却很快便陷入一片黑暗。

    其实他早就知道，这场战斗，不论如何，他都会死去。

    水银江面再次涌动，从中再次出现一道修长的龙影，只不过比刚才要小了些，水银龙的眸中满是忌惮，看着石台上的那道身影，却没有靠近。

    半晌之后，那道身影的手臂动了，将自己从地上撑了起来，早已变为红色的血泊中，倒映着一双紫色的眸子。

    他伸出手扶着额头晃了晃，驱散那股强烈的眩晕感，视野逐渐的变得清晰起来。这满身的伤势无法阻碍他的动作，五脏六腑的痛楚，也丝毫无法动摇他的意志。

    水银龙忽然明白，站在石台上的不再是帝江，却也不是那个少年，而是另外的什么，令它从骨子里感到恐惧的某种存在。

    水银龙发出一阵尖啸，再也顾不得什么，径直冲向石台上的那道身影。

    他回过身去，紫色的眸中是尖锐的龙牙，水银的刺鼻气息扑面而来。

    硕大的龙眸中，一个小黑点忽然出现，随后极速放大，直到可以看清并拢的五指间隔的缝隙，还有那突出的指节。

    一只拳头。

    巨锤撞击金属的声音响起，水银龙的龙首裂纹满布，固态的水银炸裂开来，化为漫天的水银滴，过后几秒，那拳所带来的风压才席卷而来，夹带着散落空中的水银吹起一阵水银雨。

    无数的液滴砸进江中，无数的波纹也随之扩散。

    拳头上渗出鲜血，甚至可以看到撕裂开的血肉露出了骨头茬，伤口处有一股如墨般的气不断地蠕动着，而伤口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着。

    水银龙再次出现在江中，比刚才有小了一号，只露出龙首，活像是一只鳄鱼，有气无力的发出威胁的声音，却随时准备着钻入水底。

    “哼...”

    他冷哼一声，没有理那水银龙，转身向宫门走去，停在门前抬头看了看那门上的鬼虎。

    五指收拢，腰间微扭，肩膀转动，肘部后拉。

    “等等！你住手！”

    宫殿之中忽然传来一个声音，显得有些急促。

    他刚刚放松了手臂中聚集的力量，那句话的后半句便继续传来。

    “等一下，你这个混蛋！不要妄图毁坏本王宝贵的大门，你再等几个时辰，等我说完话，我就给你开...”

    这次他不再犹豫了，一拳轰在宫门之上，棕色的花梨木门变为一股脑的碎渣，露出了一个大洞，木碎声将那人后面的话掩住了。

    如果他不犹豫，大概就不用听那家伙说那么多话了吧，他竟然忘了里面的那家伙是个话痨。

    五千年了，他还是那么多话。

    他嘴角翘起一丝笑，心中一块坠着的大石放下了。

    “夏鲧，我进来了！”他说道，从门上的破洞上迈过，踏入了那座宫殿。

    “混蛋，你就不能在进来之前说吗！”

    “我敲过门了。”

    “敲门...你那叫敲门？你怎么还是以前那副样子，全世界的东西在你眼里就两样，一种是能打的，另一种是要多使点劲儿的。”

    “那你是哪种？”他问道，坐在桌子旁。

    夏鲧不说话了，本来清秀的脸庞拧在一起，是一股出离的愤怒。

    “我是那种随便打的，好了吧...好了吧。好了吧？好了吧！”夏鲧无力的坐在了他对面。

    兰池宫，水银河，无非是护卫着中央的宫殿，那足以媲美妖王的水银龙只是一个造物，一枚棋子。

    毕方以洛言为子，战胜了水银龙，方才在棋局之上略胜一筹。

    那个名为夏鲧的清秀少年，才是兰池宫中被封印数千年的恐怖存在，而他此时却只是眉头紧皱，怒不可遏：

    “你说你，你刚来就拆了我的门，打了我的宠物，有句话叫打狗还得看主人呢，你呢，你可倒好，一来就拆了我的门打了我的狗，打了我的狗拆了我的门！你下一步打算干什么，骑我身上吗？”

    他没有理那喋喋不休的夏鲧，拿起了放在桌上的那本书，有些生涩的字体入眼，他却没有丝毫的阅读障碍，桌上燃着的紫檀香芬芳而清雅，让他放松下来，他看的很快，似乎觉得有些无聊，又拿起了夏鲧面前雕着蓝纹的瓷茶杯，抿了一小口。

    这个情形勾起了他不好的回忆，他也是坐在一旁，认真的学习着辨认面前的各种草木，一个男人在一旁，偶尔给他沏上一杯药茶，师徒二人尝遍百草，直到发现了一朵花，觉得自己能带领妖族，逃离宿命。

    那是一朵由蓝色火焰构成的花，也被称为“噬妖火”。

    可这一切，在五千年之后，都改变了。

    “你还看我的书，你还喝我的茶，对了，你还坐着我的椅子。”夏鲧依旧在一旁喋喋不休，一个忍耐了五千年的话痨的恐怖程度超越了他的想象。

    茶入口，有点涩，茶叶有些硬的扎嘴，他下意识的去辨认茶的种类，可奇怪的是他并不记得有一种茶是这种味道。

    作为神农唯一的弟子，他竟然认不出来一种区区的茶叶，真是可笑。

    也许，是新的品种？

    “夏鲧...”他说道，打断了夏鲧的话，举起茶杯示意，“你这茶哪弄的，我记得你并没有喝茶的习惯。”

    对于夏鲧这种话痨来说，用一杯茶和一本书熬一下午真的比杀了他还难受，可如今他的桌子上竟然摆着这两样东西。

    夏鲧的眼中亮起一道光，显然是因为找到了话题而高兴。

    “认不出来了吧，认不出来了吧，亏你还是神农氏的祭司，你说你放着好好的大祭司不当，非要来当什么妖王，是不是脑子里进水了？其实人类也挺好的，虽然小，但是数量也真么多，不用一个人占住一片地方孤孤单单的，总是能找到人说说话。”

    夏鲧的言语混乱，却又兴奋，孤独像是骨癌，无药可治，直到侵蚀全身。

    他不去回应，只是又翻了一页书，不去搭理夏鲧，一边想着那茶的味道，有些熟悉。

    “喂，喂喂，喂喂喂，你有没有听我在说话啊？”夏鲧继续唠叨。

    他还是没有回答。

    “你真的想知道这是什么茶？”夏鲧终于说道。

    “嗯。”

    面对这不咸不淡的回答，夏鲧明显很不高兴，但还是忍住了，随后想起了什么一脸坏笑，抬起手指向一旁的梁柱，那上面有着明显的破损痕迹，几乎每个柱子中都被抠出一个大坑。

    “什么意思？”他问道，不解其意。

    “檀香木。”夏鲧说道，随后指了指桌上的檀香，“我把檀香木的柱子抠下来了，做成香点燃。”

    他微微皱眉，还是不懂，觉得夏鲧依旧是在说些不着边的废话。

    等等。

    这股茶的味道...

    好像和鼻子闻到的檀香味儿有那么一点点...相似。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把茶杯放下，可夏鲧却不会放过他。

    “抠下来的时候出了点碎末，我觉得这东西挺香的，于是就拿来泡水喝。”

    他抬起头，看着夏鲧，那眼神就像要吃人一般，可夏鲧却并不在意。

    “还有那水，可是我的宝贝，原先兰池宫的水我让小白用水银给压在底下了，你知道我能控制重力，这样水银挥发出来就不会掺到水里了，那味道，怪怪的。”夏鲧说着，还咂了下嘴。

    兰池宫的水...

    这意思就是说这杯茶中是放了两千年的臭水？

    用柱子的碎末，加上千年的地沟水，泡出来的东西？

    他感觉到自己胸中有一股恶心感，想把那口茶吐出来。

    夏鲧不满的夺过他手中的书，拿起那本书看起来，随后拿起茶杯，轻轻的抿了一口，眉头舒缓下来，装的有模有样，不如说已经到了以假乱真的样子。

    如果他不认识夏鲧的话，可能还觉得他就是这样一幅儒雅的样子。

    可在上古之时，夏鲧除了话痨之外，作为妖族最强大的三王之一，他以心狠手辣，杀伐残酷，暴躁好战而闻名。

    “这本书，是秦国宰相李斯所著，写的是他与师兄弟韩非在跟随老师学习时的事情。”他说道。

    “啊，李李李，李什么东西？你知道人类的名字很难记的，他们不仅个子小而且都长得一样，不像我们光是看外形或者气息就能认出彼此是谁。”夏鲧说道，随后看着他，露出一脸惊讶之色：“你...你，你这身高怎么弄的？哎呀，你快和我说说，你怎么这么矮了，记得我以前人形的时候要比你矮一头呢。”

    夏鲧站了起来，就要上去比一比身高，随后就看到了他那要杀人一样的眼神和攥紧的拳头，于是赶忙坐下，干咳一声，转移话题：

    “刚才，那个人叫李什么来着？”

    “李斯。你真的看过这本书吗？”

    “看过...”夏鲧喃喃道。

    “看过？”

    “看过，但早就忘了。”夏鲧说，他这次的回答很简洁，语调显得有些无力：“你觉得这里又能有多少书呢。”他看向周围，大殿之中显得有些空旷，远处是林立的书架。

    他没有回答，只是继续听。

    “几千本，几万册？”夏鲧笑了笑。

    “刚醒来的时候，我经常在里面大喊大叫，气的跳脚，去震动大地，掀翻江河，只是希望这里的动静能传出去哪怕一点。”

    “过了不知道多久，我累了，有些困，幻想着外面的情景，可就在那时候，我感觉到了封印开始松动，你知道那是我是什么感受吗？”

    高兴，喜悦，不...

    不是的...

    “愤怒，仇恨，暴戾。”夏鲧一字一顿的说道。

    “没错，我恨不得冲出去，将这个世界彻底毁掉，就像它对我所做的那样。毁掉！毁掉！毁掉！”夏鲧重复着，情绪突然开始高亢起来。

    “我冲了出来，可却十分虚弱，有个人带着他的军队，在头上等着我，那是一座陵宫，他说是给我建的。对了，门外的那个家伙人呢？”夏鲧忽然转头问道，脸上的愤怒消失不见变为了疑惑。

    “不在了。”

    “毕方的妖晶被你吃掉了吧？”夏鲧问。

    他没有回答。

    “那个家伙，我只在两千年前见过他一面，随后他就一直在外面，明明只有一门之隔，可...他进不来，我也出不去。”

    夏鲧继续独白，他像是习惯了孤独，即便只有一个人，也能不停的说下去：“自那时开始，我就住进了这座宫殿，这里面有一些好闻的木头，还有一些书。”夏鲧忽然高兴起来，那种纯净的眼神让他很不适应。

    “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宠物，小白。”夏鲧拍了拍掌，一只迷你的银色小龙从门外钻了进来，在他平摊的手掌上游动。

    “小白小白，你今天有没有好好听话啊？”夏鲧和那条龙说着话，眉开眼笑。

    那头龙对夏鲧的话有所回应，时而甩尾，时而扭头。

    他能看出那只龙是没有灵智的，是一个死物，是夏鲧一直在操控着的。宛如夏鲧自己和自己说话一般，可夏鲧却好像并没有发觉这点。

    或者只说是在自欺欺人。

    这和他所认识的那个话痨有些不同了。

    夏鲧...好像有些不正常！

    “我来到了这里，这里的书一共有1863册，我都看过了，每一本都看过了不知道多少遍，那檀木茶，我也喝了不知道多少，兰池宫原来的水都已经没了。”

    “最起初我看着这些书，浑身起腻，但慢慢的，也看进去了，而那茶，似乎也有些独特的香味。”

    他想象了一下，空无一人的宫殿中，夏鲧拿着一本书，品着一杯茶，然后他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又过了一千年，我再也不知道书里写的是什么了，也不知道这茶是什么味道的了，只不过是重复着看书和喝茶，像是一个流程。”

    “对了...”夏鲧慢慢的靠近他，脸上带着笑，问道：

    “帝江的妖晶好不好吃？”

    “够了！”他的手掌猛拍桌子，瞪着夏鲧。

    “我可是还记得他跟在你屁股后面的样子，他最崇拜的就是你，连脾气都要学你。”

    “你想死吗？”他眯起眼睛，桌子上传来细微的碎裂声，手上的直接发白，手指头已经按进了木桌面，留下五个小坑。

    “哈哈，你总是喜欢这么说，大前天帝江还来看我了，前天是云玖，我算了算日子今天你也该来了。”夏鲧笑了，像是一个高兴的孩子。

    他眉头一皱，心想帝江早就死了，云玖不知道在何处，怎么可能来到此处，夏鲧口中所说的，尽是些胡话。

    他刚打算说些什么，可夏鲧手中的水银龙倏地化为一柄蛇形利刃，夏鲧握着那柄刃，向他刺来。

    他抓住了夏鲧的手臂，那银刃离他的脸只不过半寸，他看向夏鲧，真的生气了。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你挡住了？你挡住了！”夏鲧忽然变得失魂落魄，像是见到了鬼。

    他一拳轰在夏鲧的胸膛上，夏鲧横飞出去，在宫殿的地上留下一道沟壑，使得这里尘土弥漫。

    银刃重新化为一条小龙，灰头土脸的躲在柱子后面，偷偷地向外看来。

    他的眉头皱起，都这个时候了，夏鲧还有心思分神操控那无聊的玩具。

    他向前迈出一步，便到了夏鲧的面前，原地留下一道残影，虽不是瞬移却堪比瞬移。他抓住倒在地上的夏鲧的衣领，将他拽起来。

    “你发什么神经，正常点！”他看到面前的夏鲧依旧是一副神魂皆无的样子，就像是被五雷轰顶丢了七魂六魄一般。

    “你...你真的是...你...是真的？”夏鲧的脸色苍白，嘴唇发抖。

    神志不清了吗？

    他将夏鲧放开，替他整理了下衣领，随后转身一拳轰到了他脸上，夏鲧再次横飞而出，砸在一旁的宫墙上。

    “这回醒了吧。”他笑了笑，回到椅子上坐下。

    尘土中窜出一个身影，托着那肿起的腮帮子，来到他身边。

    “姜姜姜...姜离？”

    “好好说话。”他回到，紫色的眸子中却掩饰不住担心。

    此时洛言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拥有一双紫色的眸子，被兰池宫中的妖王称为“姜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