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国的白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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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美玉和顽石

    晋军营外到处都是前来投奔的百姓,他们拖儿带女,头顶着竹箪,里面装着酒肉食物,跪伏在道路两侧。

    年轻的眼里闪烁着希望的光彩,年老的却早已哭作了一团。

    自司马愍帝衔壁出降以后,足足过了快四十年光阴。

    长安这座千年古城终于再一次看到了汉家的曙光。

    这一切都要归功于眼前那位端坐在骏马之上的威武男子。

    桓温率领着卫队,坐在高头大马之上,对两侧的百姓视而不见,只专心瞧着眼前的几人。

    这个沉默拘谨的老兵叫做李桂,是故赵国大司马李农的从弟。李农和冉闵合谋灭了石家满门,自己却又被冉闵所算,不仅被夺了乞活军的兵权。一家老小也无一幸存。

    这个叫李桂的不仅不去给他兄长复仇,反而似乎对那冉棘奴念念不忘,方才几句言语都流露出了对自己昔日没有出兵支援冉魏的不满。

    若不是看在他还带着这一千多乞活残兵的份上,桓温老早就叫人把他赶了出去。

    这另一个人倒是有些不凡。

    虽然穿着麻布短掛,如同一个樵夫,但却仪表非凡,相貌堂堂,尤其是一双眼睛,如同照夜星辰一般明亮。

    他自称是什么“华阴孤峰”,想来是在江北之地颇有名声,但是桓温却没有听说过此人。

    这人从一进营帐起,就表现的毫无紧张之色,桓温打量他,他就反过来打量桓温。

    见他如此从容,桓温不由来了几分兴趣。反正现在他屯军于此,静待时机,左右也没有什么事,倒不如听听此人是个什么来路。

    桓温在马上伏下身子,对李桂温言道:“李将军,你的子弟兵渴望回归我大晋正朔的心意,本将已经收到了。”

    “这些天,你们暂且以客军的身份驻扎在营外。”

    “等到此次北伐事毕,你等就随本将一同回荆州。现在就早点回去扎营吧。”

    言罢,他向李桂挥了挥手。

    李桂轻轻叹了口气,纵然自己万般不情愿,最后却还是得来求这个桓温。为了这千余弟兄的性命,他只得如此。

    他向桓温施了一礼,恭敬退了下去。

    桓温转脸瞧着另一个人,正思考着怎么能试探出对方的底细,又不让对方瞧出自己感兴趣。

    却见站着的那人大大咧咧的走到了自己乘马面前,盘起双腿席地而坐,既不抬头也不说话,居然随意的捉起了身上的虱子。

    真有意思。看这架势,不聊两句是不准备让我走了。

    桓温微笑了起来。

    自古奇人多异行,不论此人是否有真才实学,单是这份气派,便足以让他荆州刺史、临贺郡公、征西大将军桓温桓元子,多问上两句话。

    他坐在马上低头问道:“先生既然是来求官的,何不就此天下之势,发表一番议论?”

    “议论?如今天下不过是两块顽石一潭死水,又有何可以议论的?”王猛捉起一头虱子,放在眼前瞧了瞧,磕巴一声捏死。

    对于王猛的狂悖,桓温丝毫不以为意,他举手拦住扬起马鞭欲打的侍卫,依然温言问道:“敢问先生,何为顽石与死水?”

    王猛扬起脸,大声道:“那氐秦苻健,慷慨豪迈。修德于内,使关陇之地万民归心,胡汉共生。”

    “皇弟苻雄,多谋善战。不足三个月便击破杜洪、石宁,千里直驱长安城。前年更使计中计,连破殷浩姚襄,杀敌无算。”

    “太子苻苌,英勇果决。将那西戎故地治理的井井有条,将来也必是一世明君。”

    “此为泰山之岩,凝实厚重。进可以镇压天下,退可以调和关陇气运。”

    王猛侃侃而谈,旁若无人,对于晋国殷浩北伐惨败之事没有丝毫避讳,听得桓温的部下一个个都变了颜色。

    桓温不由得坐直了身子,鹰隼般的双目闪动不已。

    他感觉自己真的是小瞧了来人。

    “石赵一灭,鲜卑燕国兴兵南下,两年之间尽收中原之地,如今声势煊赫,正是如日方中。”王猛继续说道。

    “那慕容儁的十三位皇弟哪一个不是俊逸绝伦,才华横溢之人。”

    “其中又以太原王慕容恪,吴王慕容霸为最。”

    “那慕容恪束发之年便独自领军,纵横燕云十六州,从无败绩。”

    “慕容霸十三岁便是宗室亲兵的先锋大将,时人称其勇冠三军。”

    “此为琇莹美石,剖之则可得玉。”

    “他日雕琢成器,便是英雄之骨!”

    “至于那一潭死水……”王猛将指尖的虱子伸手弹飞,又吹了吹手指,才慢悠悠道:“……将军是真的不知道么?”

    “好你个狂言无忌的疯子,如此妄议国事,我看你是活腻味了!”桓温身边的侍卫再也忍耐不住。

    这人分明就是在说我晋朝便是一潭死水。若是给晋国朝廷里的探子听到了,主公岂不是顷刻便有大祸上身?

    他拔出腰刀,瞠目怒斥,照着地上的王猛作势欲斩。

    却听到铮的一声响,桓温手中的马鞭架住了侍卫高高举起的腰刀。

    桓温表情淡漠,冷冰冰的说道:“主公面前大呼小叫,是何惩罚?”

    一旁身着黑衣的军法官连忙出声道:“回主公,军中喧哗,论罪当斩!”

    斩字一出口,之前举刀的侍卫脸瞬间就白了,手中刀都几乎拿之不住。

    桓温淡然道:“念你是初犯,下去领杖责一百。”

    那侍卫翻身下马,拜伏在地,恭敬应诺。随后便自己牵着马走下去领罚了。

    王猛眯着眼睛,将这一切瞧在眼里,他心里想着。

    难怪威明总说桓元子想做的是晋国的曹公,此人的行事做派,恩威并施,更不将朝廷放在眼里,确实是颇有曹公的风范。

    处理完侍卫之事,桓温再度俯身低头,轻声问道:“敢问先生,我一路领军北伐,苦心孤诣只为兴复我晋朝天下。”

    “可这三秦的豪杰,只是作壁上观,却不来襄助,是为什么呢?”

    他就是再怎么将司马朝廷视若无物,也知道有些事情实在不能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议论,连忙转移了话题。

    王猛笑道:“将军如今屯军灞上,长安近在咫尺,天下的豪杰都在等着将军做出最后的决断。”

    “决断未定,他们怎敢轻易前来?”

    桓温略一沉吟道:“以先生所见,我当做何决断?”

    “哎呀~,”王猛并不答话,只是伸了一个懒腰,揉着脖子道:“一直仰着脑袋说话,脖子都酸了。”

    “如今天色渐晚,要么我们明天再聊?”

    桓温哈哈大笑,道:“来人,点起营中灯火。”

    “请王先生随我回营,我要与您秉烛夜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