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黑市
俞亮看向那一轮挂在湛蓝天空中的明日,即使炽烈如他,整座小城里,也有数不清的阴暗角落。
俞亮坚信,有人的地方,就有异彩纷呈的欲望,欲望产生市场,那些见不得光的,就会聚在一起,变成一座小小的江湖。
早在青少年时候,俞亮就在阿萨姆邦见到外包装全是汉字的处方药药盒,见到地摊上售卖着玉垒郡农业公司产的种子和农药,大街上突然出现一辆最新款的玉垒牌汽车——根据婆罗洲和阿萨姆邦法律,这几样在进口的时候都得课200%重税,并经受严格管控,只有大医院和专卖店才能出售。
但那几名小商贩,仍坐在那,使劲叫卖着。
崭新的玉垒牌小轿车,在马路上自顾自狂奔。
从那时起,俞亮不止一次望向峰峦如聚的昆吾山,想弄清楚,这些违禁的商品,是怎么跨过皑皑雪山,到的这边?
现在,他可以弄清这个问题了。
俞亮脱下充满现代气息的羽绒服,买了一套红色的棉布衣服缠在身上,与程阳各自选了一个方向,漫步在山南市街头。
街道上各色越野车开过,扬起沙尘滚滚,街角的连锁奶茶店前站着身穿落肩羊毛呢子大衣的年轻男女,他们的手机正大声外放着流行音乐,相互锤打肩膀,谈笑不止。
街道另一头,几头毛色黑白相间的牦牛被绳子系着,跟在一个满脸皱纹、头戴牛仔帽的老牧民身后,安静等待红绿灯的通行指示。
俞亮身前五步外,满身污尘遍布的一老一少两人跪立在地,向前趴下,然后又站起来,如此便前进了一小步。
原始和现代,物质和精神,都聚在了这方天地中。
俞亮被扑面而来的尘土呛出了几声咳嗽,开始仔细留意周遭的街道,现在已经是傍晚时分,高原上昼夜剧烈的温差引来呼呼大风,街上的行人已经很少了,一大半的店铺已经关门熄灯,结束一天劳动。
不远处的二楼,明亮的灯光洒出窗台,里面传来砰砰砰的撞击声。
俞亮循声走上去,在楼道里闻见刺鼻的烟草味,这不是用纸片包裹的细杆烟味道,是用烟叶包裹而成的土制烟的味道,更加猛烈、更加浓厚。
拨开挡风的塑料片,脚步踏进房门,一股温热的气流扑面而来,这里看来像是个俱乐部,各类玩家都聚在这里,共同分享廉价的暖气,沉浸在欢乐的氛围中。
两三百平的场地内,随意摆着四张台球桌、五张麻将桌,一旁是零星的年轻人围成一群,凑在一起大声吆喝着围观旁人打牌、下棋。
俞亮一踏进门,就有四五道戒备的目光投射过来,看清他身上的穿着后,便又收了回去,其中一名体型魁梧的中年人走上来,用带有西南风味的中文问道:“朋友面生啊,第一次来?”
俞亮点点头,没有露出微笑,在文明世界,微笑是友好的象征,在灰色地带,则大概率会被认为软弱。
“外面冷得很,这里卖东西吃吗?”
魁梧中年男人歪歪脑袋,指向一旁的座位,说道:“有炸鸡排,担担面,饺子和汤圆,你看要什么。”
俞亮抬头望了一圈,几个吃饭的人捧着大口圆瓷碗,里面装着的担担面汤水上满是红油,俞亮有些不喜欢。
“一碗汤圆。”
“好勒,请稍等。”
俞亮找个视野开阔的地方坐下,一口一口吃着汤圆,一双眼睛不停打量着俱乐部内的众人。
尽管对本地人的口音有些陌生,俞亮还是从他们嘴型的变化中,“听”见了一些消息。
两个年轻人贴着身子,小声说道:
“...山那边的钱一直收不回来,工人都回家找活路去了,厂子跟倒闭了没两样...”
“我家不也是,一仓库的衣服运不出去,资金链都要断了......”
隔壁桌的一个中年人走过来,看起来和这两个年轻人熟识:“嗨,你们这算个屁,住我隔壁的那兄弟,店里的厨师竟然是婆罗洲的间谍,被机甲队莫名其妙发现了,现在整个店面都被扣押了,这找谁说理去~”
俞亮轻轻摇头,从这一群人身上找不出什么线索,抬头望向另一边。
几个吞云吐雾的中年人,他们深色的面庞藏在烟雾后,看不出是三十多岁、还是四五十岁,但依稀还能看见嘴唇蠕动:
“...有个贵族老财想来治病......时间很急......”
“日嘛,人过不来......把药甩过去不行吗......”
“...不行......开的价钱很高,两万块......”
一旁几个胳膊赤裸,布满纹身的年轻人立马停下台球,凑过来,聚在那发布消息的中年人身旁,围成一圈,似乎在激烈地争辩着什么。
俞亮有些好奇,想上去看看,又担心打草惊蛇,于是走向在吧台忙碌的魁梧中年人,指着那边说道:“老板,那边像是要闹起来了。”
中年人抬起眼皮,看了一眼,鼻子轻轻一哼,头又埋了下去,笑着说道:“没事,他们在找活路干,忙着和中间人谈生意。”
俞亮心中渐生好奇,凑了过去。
嘴边叼根烟斗,半张脸遮在烟雾后的短发精壮中年人目光锐利,手上抓着一个厚笔记本,一边听着面前几个年轻人积极的毛遂自荐,一边在本子上写着字。
俞亮想凑近一点,精壮中年人立即抬起头,把手上的本子收起来,双眼盯着俞亮面庞,满怀戒备地问道:“朋友有点面生。”
周遭的年轻人齐刷刷转过头,或是面露凶狠、或是一脸茫然、好奇。
俞亮心中顿感不妙,脸上强装镇定,点点头,学着本地人的口音答道:“我阿爸病了,叫我出来做事。”
说完环顾左右,再次问道:“什么时候方便单独聊下?”
听见熟悉的口音,再看了下俞亮那五官还算立体的样貌,精壮中年人的目光中便多了几分揣测的意味,思考几秒后,说道:“你连一声阿吉哥都不愿意叫,就不要装出一副老江湖的样子了,这里不欢迎你,出去!”
一声令下,周围的年轻人一股脑地涌过来,用涂满刺青的胳膊把俞亮架出俱乐部大门,推了出去。
阿吉站在窗台边,居高临下地望着摔出一身灰尘的俞亮,恶狠狠地瞪了两眼,这才回到原先的位置,掏出那本小册子,继续和身边的几个年轻人继续交流,商量干一天劳工的价钱高低,讨论货物的市场行情。
又过去了两个小时,窗外彻底一片漆黑了,俱乐部里的人走的七七八八,只剩下几个喝醉了的酒鬼、老板和那精壮中年人,精壮中年人朝着老板挥挥手,说道:“刚才那个家伙,你以前有见到过吗?”
老板眼睛盯着面前的盘子,努努嘴,摇了下头:“没见过,一开始我也怀疑是玉垒集团派来调查卧底的暗探,但看他张白净的脸,刚进俱乐部那副生涩的样子,更像是没来过黑市,估计真是哪家公司的公子,跑出来见世面的。”
阿吉蠕动干涩的嘴唇,砸吧几下,感叹道:“这种肥羊,再让我遇到了,必须狠狠敲一笔。”
一阵商业互吹过后,阿吉取下厚重的袍子外套,披在身上,缓步走下楼梯,然后孤零零一个人迈步进入居民区小巷。
街角的一处阴影里,俞亮站起身,从前方那人头顶飘出的白色烟雾,确认他就是刚才楼上的阿吉,便顶着猛烈的晚风,悄悄跟在他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