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下午，英国公府。

    “公爷，查出来了，是八味楼送的吃食。”

    英国公张辅坐在床榻之上，听着身边的下人汇报。

    “有甚坏处？”

    下人回道：“无害，但食后人易嗜睡。”

    张辅点了点头，挥手让他退下。

    近几日，每次饭后不到半个时辰他就异常困觉，有时一睡就是一天，他老觉得此事有异。

    他自己的身体，他自己清楚，虽七十有五，也没有年轻时候精神头足，但是廉波虽老，还是尚能食肉的。

    一开始以为自己确实老了，但是睡醒之后总是精神饱满，却每每饭后发困，找来御医也看不出个究竟。

    这不允许他不警惕。

    查吧。

    谁知这一查，还真有端倪。

    小钰子到底想干什么，最近也就是只有皇上亲征之事，难道不想让自己伴驾。

    越想张辅越肯定这个想法。

    “不知道你小子到底什么目的，既然想让老夫病着，那老夫就依了你的意。”

    当晚，英国公重病的消息传入皇宫，紧接着全京城都知道了此事。

    朱祁镇原本是想让张辅伴驾亲征的，毕竟数朝战将老臣，能在一旁提点提点意见，但是现在他也不敢使唤这国宝级的老公爷也，只能让他留京养病了。

    因为要安排出征之事，便遣朱祁钰代为看望。

    朱祁钰得到消息之后是懵逼的，张辅嗜睡确实是他安排的，但是绝不可能是重病吧。

    他领着旨意去看张辅时，老头子脸色惨白，吓得他还以为底下人会错了意，用了毒药。

    刚准备回府之后询问一下，结果送自己出门的英国公府管家说了一句话，吓得他半截身子都凉了。

    “老公爷最近挺能吃的，老是觉得饿。”

    管家说完，也不理会朱祁钰，便转身回府了。

    朱祁钰整个背后都被汗水侵湿了，回去的路上他想了想也就明白了，这次张辅的事确实做得有些急了，肯定是八味楼留下的尾巴。

    上次见完张辅，说喜欢吃八味楼的饭菜，他就想着借用这个机会，将张辅留在京城，却没有考虑万全。

    张辅借管家的嘴，就是要告诉朱祁钰：你小子做的事，我都知道，我虽不知道你到底要干嘛，但是我会顺着你的意思来，顺便让老头自己看看你到底要干什么。

    朱祁钰也想越觉得这次行事有些冒失，看来还是太年轻，不够谨慎。

    幸好，张辅帮着隐藏，不然后果......

    也算吃一堑长一智吧。

    回到王府之后，朱祁钰基本上吃住就一直待在静室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七月十四。

    王直率群臣联名上书，以“秋暑未退，天气炎热，旱气未回，青草不丰，水泉由塞，士马之用不甚充足。况且车驾既行，四方若有急奏，哪能尽快抵达。”劝阻朱祁镇。

    意思大概就是：天气这么热，又是雨季，道路泥泞，士兵战马的粮草准备不够用的，而且要是有急奏，送到京城我们也不敢私自做主，还得搁您屁股后面追您，问您的意见，一来二去耽误时间不是，所以说您老人家就别折腾了。

    结果呢，朱祁镇理都没理他们。

    没办法，退而求其次吧，举荐武将代为出征。

    朱祁镇直接否了，态度坚决的不要不要的。

    唉，碰到这么个皇帝，搞不过怎么办，毕竟现在的文臣还没有后世骗廷杖的意识。

    认命吧。

    七月十五。

    朱祁镇旨意下。

    命朱祁钰留守京师，二姑夫驸马都尉焦敬辅佐，太师英国公张辅留京养病。

    又命武将，太保成国公朱勇、镇远侯顾兴祖、泰宁侯陈瀛、恭顺侯吴克忠、驸马都尉石璟、广宁伯刘安、襄城伯李珍、修武伯沈荣、建平伯高远、永顺伯薛绶、忠勇伯蒋信、左都督梁成、右都督李忠、都督同知王敬、都督佥事陈友安朵儿只。

    文臣，户部尚书王佐、兵部尚书邝埜、刑部右侍郎丁铉、工部右侍郎王永和、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邓棨、通政司右通政龚全安、左参议栾恽、太常寺少卿黄养正、戴庆祖、王一居、大理寺右寺丞萧维祯、太仆寺少卿刘容、鸿胪寺掌寺事礼部左侍郎杨善、左寺丞张翔、翰林学士曹鼐等俱扈从。

    七月十六。

    经过五天的漫长仓猝准备，遣官祭奠了一下太庙和社稷。

    亲征车驾便领着约二十五万将士臣公出发，沿途集结负责辎重后勤民壮越三十多万。

    傍晚，大部队到唐家岭。

    七月十七。

    大部队到龙虎台，当夜军营突惊

    七月十八。

    太宗文皇帝朱棣忌辰，遣官祭于长陵。

    整顿行军纪律。

    七月十九。

    大部队过居庸关，群臣劝请朱祁镇驻跸，被否。

    七月二十。

    大部队到榆林。

    七月二十一。

    大部队到怀来城。

    七月二十二。

    大部队到雷家站

    七月二十三。

    大部队到至宣府，风雨过大，群臣又请驻跸，王振怒俱令略阵。

    七月二十四。

    大部队到鸡鸣山，经过昨日之事，众臣皆害怕王振，令王振越发的肆意妄为。哪怕成国公朱勇等功勋大臣，要面见他，也要膝行而前。

    王振让户部尚书王佐、兵部尚书邝埜跪于草中，直到夜色降临才让起身。

    七月二十五。

    大部队到万全峪。

    七月二十六。

    大部队到怀安城，兵部尚书邝埜意外坠马几乎摔死，其实他自己也知道被王振算计了，众臣也劝他留下就医，但他性格执拗，坚持忠君伴驾。

    七月二十七。

    大部队到天城西。

    七月二十八。

    大部队到阳和城南时，伏尸满野无人掩埋，众人目睹心惊愤恨。

    七月二十九。

    大部队到聚落驿。

    八月初一。

    大部队到大同。

    八月初二。

    驻跸大同，王振欲出关北上。

    镇守太监郭敬密告王振：瓦剌在大同外有伏兵，主军北撤意为诱我军深入。

    王振不管仍坚持北进，后闻前方惨败，则惊慌撤退。

    王振害怕了，剧本不对啊。

    而且自出居庸关以来，连日非风则雨，临近大同骤雨忽至，军心不稳，人心皆惊。

    于是王振遂议，班师回朝。

    命广宁伯刘安充总兵官，都督佥事郭登充参将，镇守大同，败将石亨为事官俾募兵自效。

    八月初三。

    大部队东还，傍晚至双寨儿扎营驻跸，营方定须臾雷电风雨交作营中惊乱，彻夜不止。

    本来王振欲朱祁镇退兵时，从紫荆关入经过其家乡“驾幸其第”，抖抖威风。既而又怕大军损坏他的田园庄稼，故行军路线屡变，最后决定从宣府还师，导致士兵疲惫不堪。

    八月初五。

    还师至洪州方城。

    八月初六。

    还师至白登。

    八月初七。

    还师至怀安城西，升都指挥使孙安，为后军都督佥事仍旧镇守。

    八月初八。

    还师至万全峪。

    八月初九。

    还师至阳和北沙岭。

    八月初十。

    还师至宣府，升镇守宣府都指挥佥事纪广，为后军都督佥事仍充右参将。

    遣国子监祭酒萧镃，祭先师孔子。

    八月十一。

    还师至宣府东南。

    八月十二。

    还师至雷家站，宁远伯任礼奏请升甘肃副总兵王敬、刘震俱为右军都督佥事。

    八月十三。

    大部队准备出发。

    瓦剌虏兵忽至，袭击大部队后方。

    遣恭顺侯吴克忠领兵三万留后拒敌，力战全军覆没。

    又遣成国公朱勇、永顺伯薛绶领官军四万，赴至鹞儿岭冒险而进遇虏兵埋伏全军覆没。

    八月十四。

    大部队退守土木堡。

    兵部尚书邝埜再三要求退入居庸关，王振不允。

    土木堡地高无水，掘井二丈余亦不得水，在其南十五里有河，已为虏兵所据。

    绝水终日，人马饥渴难耐。

    虏兵分道，自土木旁近麻峪口入，守口都指挥郭懋力拒抗敌。

    终夜，虏兵益增，欲围困土木堡。

    八月十五。

    大部队欲启行。

    也先以虏骑绕营窥伺，复止不行。

    也先佯做退兵，遣使诈和。

    王振矫命，令举营行就水，饥渴难忍的军士一哄而起，奔向河边，人马失序。

    虏兵见军营散乱，伏兵四起，冲突而来，我军仓促迎战，遂大溃。

    虏兵劫车驾北行，中官惟喜宁随行。

    此战官军人等死伤者数十万。

    泰宁侯陈瀛、驸马都尉井源、平乡伯陈怀、襄城伯李珍、遂安伯陈埙、修武伯沈荣、都督梁成王贵、户部尚书王佐、兵部尚书邝埜、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曹鼐、刑部右侍郎丁铉、工部右侍郎王永和、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邓棨、翰林侍读学士张益、通政司左通政龚全安、太常少卿黄养正、戴庆祖、王一居、太仆少卿刘容、尚宝少卿淩寿、给事中包良佐、姚铣、鲍辉、中书舍人俞拱、潘澄、钱昺、监察御史张洪、黄裳、魏贞、夏诚、申祐、尹竑、童存德、孙庆、林祥凤、郎中齐汪、冯学明、员外郎王健、程思温、程式、逯端、主事俞鉴、张瑭、郑瑄、大理左寺副马豫、行人司正尹昌、行人罗如墉、钦天监夏官正刘信、序班李恭、石玉等皆死。

    这还都是有统计到的，还有没统计出来的。

    当日深夜。

    京城上空阴云密布，这座城似乎的陷入浓郁的哀愁之中。

    郕王府，静室。

    朱祁钰自从一个月前领了圣旨之后，便未出过静室之门，既然让咱留守那边乖乖的待在家里吧。

    但是这一个月以来，是他人生中最难熬得一个月。

    此时，他已是满脸泪痕，看着身前桌面上那一张张两指宽、半尺长的纸条。

    上面的每一个字，每个字的每一笔划，都那么格外刺眼、扎心。

    当看到，一张纸条上写着“护卫将军樊忠于乱军之中以铁锤砸碎王振之首。”

    “啊哈哈哈哈哈......”

    朱祁钰突然笑了，笑的格外狰狞。

    “你该死，你真该死，这么死太便宜你了，我定要诛你全族，全族......”

    他起身大声咆哮，双臂舞动将桌面上的所有物品全部扫落。

    “成忠......”

    房门被推开，成忠躬身而入。

    “传令与赵信，王振一系所有人，记住是所有人，若敢踏出京城一步，全部格杀勿论，鸡犬不留，我要他们全部留在京城，我要用他们的血，祭奠太庙......”

    “喏......”

    朱祁钰后悔吗？

    后悔！

    但他不会，也不能表露出来。

    他要狠，要对自己狠。

    他也知道这个噩梦，将会一直伴随着他，一辈子。

    瘫坐在木椅上，仰头看着横梁上的彩顶。

    “就让它成为驱使我进步的原动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