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梦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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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永诀

    公堂上,宛天宇和王倩宁并排站在中央,两侧列站手持杖棍的刑吏,一位主判官居上,在旁还坐着一名书记官。

    “姓名?”

    “宛天宇。”

    “王倩宁。”

    “年龄?”

    “十七。”

    “十五——哦,不对,已经快十六了。”王倩宁紧张兮兮地说道。

    “江都城郊区西山的落霞客栈,你们可都知道?”公堂判官威严地问道。

    “知道。”宛天宇恭敬地回道,王倩宁跟着点了点头。

    “八月廿一那天,你们身在何处?”

    “落霞客栈。”宛天宇平静地答道,王倩宁则保持了沉默。

    “那天在落霞客栈你们具体经历了些什么?”

    “那天的落霞客栈从早上到下午都一切如常,但半晚时分却突然天降妖火,将东坡之上焚毁殆尽……”

    “休得胡言,这落霞客栈分明完好无损,整座西山都没有任何灼烧痕迹。”那判官拍案打断道,此时从堂后跑来一名小吏在那判官耳边说了些话,于是那判官便立即站起身来谄笑道:“王小姐,实在抱歉,手下人眼拙,竟误会了您!令尊命在下即刻送您回府,现已备好了马车,请小姐上路。”那判官一边走下了高堂,一边卑躬屈膝地说着。

    “他跟我一起走吗?”王倩宁指着宛天宇问道。

    “不可,他还有嫌疑在身,需等我审完后转交侦查司再由他们定夺!”

    “那我也不走。”

    “小姐,令尊说他甚是担心你啊,命我等即刻送您回府,您就莫要难为下官了!”

    “你就跟家父说我还有大恩未报,需过几日再回家。”

    “这、这、这……下官真为难呐!”这判官一边搓手一边焦灼地说着,“令尊那里下的是死命令,说无论如何明天都要把您安全地送到府上,小姐您就体谅一下下官,请上路吧!”

    “那就让他跟我一起走。”王倩宁坚决地说道。

    “这是侦查司抓的人,我没权利放啊!”

    “那为什么我就能走了?”

    “小姐莫要拿下官打趣了,您是什么身份?别说侦查司了,都察院也不敢抓您呐!”

    “这是什么道理?”王倩宁公然气愤地质问道。

    “哎,令尊一句话不就是道理吗!”

    闻之,王倩宁本还打算怼回去,但却被宛天宇制止了。

    “算了,倩宁,你回家吧!不用担心我,以我的本事,自有办法的。”

    “不行,立君哥哥,我要陪你共患难!”

    “你呀!不给我火上浇油就不错了,还共患难呢?”宛天宇右手食指戳了戳她的额头,“听我的,回家去!”

    “那你答应倩宁,事毕后一定要到临安来找我。”

    “好,我答应你。”宛天宇温柔地说道。

    “嗯,那我走了。”王倩宁放下宛天宇的手,不舍地说着。

    在几名官府护卫地跟随下,王倩宁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离开前还不停地向宛天宇招手道别,眼角又挂起了珠帘。

    “好,刚刚说到哪里了?你继续讲吧!”判官回到公堂上,俨然道。

    “讲到天降妖火,烧了那西山之东坡,然后天降神仙救我于危难,灭火消灾,疗伤治痛。”

    “你搁这儿说书呢?这里是公堂,不是那茶楼市井。”判官气恼地说道,“再胡诌休怪本官无情!”

    “我说的都是真的,当日那妖火围住了我们去路,几乎所有人都被烧死,纵那神仙神通广大也只救下我一人而已。”宛天宇平静地说道,“那神仙还说这灾火是妖魔作祟,非人力可及。”

    “子不语怪力乱神,公堂之上岂容你胡言乱语,快来人,上刑!”那判官愤然拍案道,“你要是再不说实话,就只能去刑部说了!”

    语毕,立即就有两名刑吏上前要押住宛天宇。

    “停!”宛天宇即刻举手解释道,“大人,请您听我一言。据我估计,这落霞客栈当日的死亡人数至少半百,而后我又了解到灾后这落霞客栈内竟已空无一人,而您又说这落霞客栈现在完好无损,没有留下丝毫痕迹,我想,能不知不觉做到这些事的,若非神魔,世间何所能及啊?”

    “有道理。落霞客栈当日一百三十七号人里,除了你和王小姐,现在已全无踪迹。”那判官思忖着说道,“而且那失踪的人里面有的是了不得的大人物,这确实不是一般人可以办到的。但你这鬼神之说未免也太荒唐了,说出来谁信呐?”

    “我信。”

    “你是何身份,信不信重要吗?”那判官轻蔑地说道,“要是失踪的只是那些个江湖草莽也就算了,糊弄一下就过去了;但偏偏这些个名女千金也都失踪了,她们家里可不好交代啊!”

    “大人,鄙人不才,但在这江湖上还算有点名声。我能为这案子作担保,这些人确实是已经死于非命,无需再查了。一切都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你一个黄毛小子,可莫要狂言。这案子正将要由侦查司上交大理寺和都察院共同审理,不是你一个人就能担保得起的。我这里也只不过走个形式,能不能审出东西来已经不重要了。”

    “但此案涉及神魔之力,非人力可察之,再查下去也只是徒劳罢了。”

    “算了,来人,把他押入大牢。”那判官站起身焦头烂额地说道,“这些话还是等到了金陵你再跟大理寺的那些人说去吧!”

    于是,宛天宇直接被押入了牢狱。他想尝试继续辩解,但那判官确实是已经无心也无力继续审这个案子了,所以他也就不再挣扎,亦没想过要反抗。

    至少对于他而言,牢狱和客栈的区别其实不大,都是想走就走,想留就留。

    反而现在,他感觉放松了许多,身边的麻烦人麻烦事没了,果然一身轻。

    ……

    押解人员很体贴,用一张大布把囚车盖上了,外面看不到里面,但里面透过麻布间的小孔却隐隐能看到外面的情况。

    一路颠簸北上,宛天宇无事可干便独自打坐冥想,走了大概有一日,在一处林荫小径,突然有人掀开了盖在囚车上的麻布。

    “宛少侠,这一路您能如此配合我们的工作,侦查司感激不尽!”来人礼敬道,“天子刚刚下令,此案到此为止,不再追查下去了。现在,您无需再受委屈,可以自行离开了。”

    “你是?”宛天宇缓缓睁开眼,疑惑地看向来人问道,旁边的小吏已经为他打开了囚车的门锁,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位身着黑色制服的青壮年男子,身姿壮硕,腰佩长刀,仪表堂堂,显然是一名颇有经验的刑侦人员,而宛天宇却从未见过,但那人的语气里却有一种让人熟络的错觉。

    “忘了自我介绍了!”那人轻松地微笑道,“在下斩佞,现任侦查司副司长兼都察院外员的职务,一刻钟前刚收到急报,让我立即将您释放,并且停止对落霞客栈的人口集体失踪案的一切调查,是天子亲自下的命令。”

    “哦!不是昨天还说要三司会审吗,怎得今天又不查了?”

    “上面说是遇到了不可抗之力,再查下去危害甚大。其实若非江南一众大家族联合起诉,这种离奇的人口失踪案根本就不会往深了查,因为越查下去消失的人只会越多,但是案子到最后依然不会有丝毫结果。”

    “毕竟很可能不是人为。”

    “是啊!有些案子越查人就越糊涂,这些年我在侦查司碰到过各种各样的稀奇古怪的案子,但最后都是不了了之,这也导致我越来越相信这世上真的存在神魔,只是我没见过。”

    “神魔是有的,但是他们非必要不惹人间尘事,所以很少有人见过,只是面对这些不可抗之力,人类不得不选择屈服。”

    “宛少侠见过神魔?”

    “没见过,但却见过仙人!他们介于人与神之间,仙人渡劫飞升即可成神。”宛天宇其实撒了个谎,虽未上过神界,但下凡之神他还是见过的,毕竟他来自遥远的修仙世家,即便他九岁就已经离家来到了九州岛。

    “世间竟真有仙人。”斩佞喟然叹道,“看来我还是见识太少了。宛少侠,不知何处能一睹仙人风采?”

    “若有仙缘,自能遇之,这是不可求得的。”

    “好吧!”走到押解队伍的前面,斩佞从小吏那里拿来宛天宇的佩剑并捧至他面前,礼敬地说道,“您的剑,请拿好。不知少侠日后将要何去何从?”

    “谢过,我正打算去临安,然后再到明州出海远游。”宛天宇接过佩剑,客气地说道,“斩司长,可否借我一匹好马?”

    “当然没问题。”斩佞为宛天宇牵来一匹赤黑色宝马,然后互相礼别,“那我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

    九月初七大雨之夜,雷声轰隆隆把天都震碎,一身蓑衣的宛天宇刚策马入城,而此时的临安街巷上已空无一人,城外不远处是一群不知名姓、不知缘由的追击者。那群人从宛天宇离开押解队后不久就开始跟踪他了,却直到前日夜间才开始动手,但全都被宛天宇一一请回,可无奈他们人数众多,为了节省时间,宛天宇只得赶在他们前面逃跑。

    雨声,像风吹落了熟透的水果重重地打在了地上,又像快拳轻轻地落在了胸口,挂天的珠帘砸下就没了影,狂风怒号,飞云流卷,是夜,如末日来临。

    雷光中依稀可见宛天宇乍闪的眸子,远处马蹄声响,踏起水波浮沉,天地荡漾。一人一马一剑,萧然不听风雨。面对来者排列成群,势如破竹,宛天宇直接回马相对,大声喊问道:“前方来者何人?所求何为?莫要白白送了性命。”

    来者不答,踏马飞奔,直冲而来。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锃亮地闪着雷光,照明了黑夜,却不能伤得宛天宇分毫。

    纵身飞起,目视天雷,以手引剑,真气淬之,宛天宇口中默念道:“玄冰决,玄冰剑道,万物如我。”

    忽地,雨化冰晶,天雷涣散,一息之间,剑落风弥,只听见一声连着一声如爆竹般密集的声响,万千冰晶炸开,立刻人仰马翻,来犯者皆败倒在地。

    重新落坐上马,宛天宇收剑回身,直向临安城中心的王氏府邸驰去。

    在王府附近无人的偏僻处将马停好,宛天宇偷自翻墙进了王府,四处寻却了许久,才误打误撞地在两个丫鬟的口中听到了关于王倩宁住处的消息。

    “我们家小姐自从回来之后就再也没见过外人,连城主家潘二公子的求见也被拒之门外,只叮嘱管家注意一个姓宛的公子来拜访,看来这次在外的遭遇真是让小姐受到了不小的打击。”

    “那可不嘛!一百多号人都消失的无影无踪,查了这么久也没有一点结果,听说啊——是那西山的妖怪干的,我们小姐得了神仙搭救才没被妖怪掳走。”

    “我也听说了。你看小姐那房间,烛灯点着一直就没灭过,但她以前点着灯可是睡不着的,而现在却无论如何也不让把灯灭了,这是怕梦见妖怪呀!”

    ……

    此时,暴雨已然偃旗息鼓,只是闷雷依然滚滚作响,让夜更好隐藏。

    寻着灯光找去,王府靠中央较大的院子,此时只有一处还亮着灯光,于是宛天宇便飞走潜入,贴墙窃听起来。

    “都这么多天了,他怎么还不来找我,不会食言了吧!”“哎!不行,王倩宁,你要永远相信立君哥哥,他只是事还没忙完,他一定会来找你的。”“老天爷保佑,让立君哥哥早点来找倩宁!”……王倩宁一个人自言自语着,宛天宇虽然听不太清,但能分辨她话里的期盼与失落。

    睁目收神,从侧墙绕到正门口,宛天宇轻轻敲了敲王倩宁的门。

    “都说了不要来烦我了,我真的一点儿事都没有,只是想一个人静静。”王倩宁不耐烦地怨道。

    “是我!”宛天宇小声答道。

    咣——当啷,先是一声移椅子的声音,然后是门迅速被向内打开的声音,一道飞闪的倩影倏地跳进了宛天宇的怀抱,丝毫不顾他满身的雨水,并温柔地耳语道:“终于等到你了,立君哥哥!”

    “好了,下来,刚淋过雨,我身上脏。”轻轻放下王倩宁,宛天宇温柔地说道。仔细看了看眼前这个一身青紫色襦裙的旖旎少女,宛天宇缓步走进房间并关上门,盼着她那打扮精致的发饰和脸蛋,不禁夸奖道:“几日不见,变漂亮了!”

    “嘻嘻——跟你那几天,我哪儿有条件打扮呐?现在只是我的常态,还没正式上妆呢!”她笑靥如花地说着,一边还准备帮宛天宇把厚重的蓑衣脱掉,但却被他举手拒绝了,“穿这一身多不方便啊!”

    “没事,聊两句就走了。”宛天宇平淡地说道,“今天是来履行约定的,但确实不能停留太久。”

    “那,那你具体什么时候离开啊?”王倩宁突然呆木了眼,古怪地打量起宛天宇凌乱的面庞,五味杂陈地问道。

    “马上,说完就走。”

    “这么着急啊?!”王倩宁苦笑着,撇过头,试图把不争气的泪水憋回去,“还会回来吗?”

    “不知道。”

    “立君哥哥答应倩宁的,还作数吗?”她好像还是没绷住,尽量压抑地哭出了声,“你说会陪倩宁在临安尽情玩的,还作数吗?”

    “如果还有机会的话,下次一定。”宛天宇平静地许诺道,“我要说的说完了,你呢?”

    沉默了片刻,窗外风雨阑珊,滚雷时时乍响,像落在她心头的预感,像一个命中注定的答案。

    “有一个问题,我只问这一遍……”王倩宁转过身面向宛天宇,泪眼朦胧,紧咬下嘴唇哽咽着停顿了一会儿,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喜欢过我吗?”

    恍惚地看向眼前这个美丽的少女,说不心动宛天宇自己都不信,但若要说喜欢,也谈不上,没有那种依恋的感觉,只是觉得可爱,想保护,可以当妹妹、朋友、玩伴,但是无法当恋人。

    这定格的一段时间里,宛天宇脑子里想了很多,他们互相盯着对方,却没有一字回答。

    “哈!我知道了。”王倩宁突然露出了甜美的笑容,而神情却莫名的忧伤,泪缓缓流淌,是一副破碎的面孔,即便它是笑着的。

    这复杂的一面,也许是她想给他留下较好的最后一面,也许是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下的踏实让她感到放松,也许是离别的无奈使她顿悟成长,也许……有太多的可能,但那一刻,宛天宇认为她已经长大。

    “再见!”宛天宇下定决心地转过了身,然后毅然决然地走到了门口,听见哒哒哒的脚步声,心里却忽然庆幸被抱住了,一个瘦弱少女的臂弯,这是他期冀的,也是他忐忑的。

    “立君哥哥,你是不是觉得倩宁很傻、很自私?明明就知道留不住你,但却还是要想方设法地去套住你;明明就知道你心里已经有人了,但却还是要明里暗里地尝试去争一争;明明就知道我们本不是一类人,但却还是要天马行空地幻想能迎合你,也期冀你能兼容我,而到头来却终究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她轻声哭诉着,“我知道我留不住你,但我还是想请你陪我过完重阳节再走,行吗?”

    “我本非此间人,你又何必留我?”宛天宇冷淡地说道,“恩情已尽,尘事已了,我们有缘江湖再会。”宛天宇轻轻握住她的手,试图让她松懈开来。

    “你知道我有多恨脉脉吗?你又知道我有多羡慕脉脉吗?你说要带她走的时候,当时我心里的第一念头不是要逃生,而是要跟她一争高下,最终是我赢了,但却是她让我赢的。也许你会恨我,但确定她死的时候我既悲痛又开心,我以为我有机会了,但我还是太天真。”

    挣开王倩宁的手,宛天宇冷怨道:“彭晗没有死,她会以另一种姿态在你看不见的世界重新活着,而我正要去那个世界,所以你依然没有机会,明白吗?”

    “那带我一起走,可以吗?”

    “按照自己的意愿认真地活下去,照顾好自己,把握能把握的,放下该放下的,不要一直抓着不值得的人、不值得的事不放,这样会生病的。”宛天宇打开房门,戴上斗笠,几步就踏空飞走,背影在朦胧的雨夜逐渐远逝,最终消失在黑暗的尽头。

    此刻,望向静寂的夜色,房间摇曳的烛火烧穿了她的目光,她悲伤地在沉默,迷徨地在独思。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