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羊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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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01

    卷章悄悄离开客栈的时候,带走了马,他往东疾奔了两个时辰,拴了马,在大漠中脱下衣服鞋子,细心系成包袱,困在背上,又将随身携带的佩囊,挂在脖子上,摆在心窝前,接着就躺在沙里等待。

    等待不是他擅长的事情,有点像死亡,他想,一定会发生的糟糕的事件,你没办法做任何事情去改变它,并且这还是很重要的事,你能做的,就是郑重的做好准备,让糟糕的事情变得华丽得配得上它糟糕的程度。太阳落山后沙漠里寒冷异常,他没有穿衣服,觉得自己快要融入整个自然,除了身上用外袍做的包袱,压在腰下,还给他些暖意。这是他从小到大做过的最大的决定,故而觉得有些骄傲,若不幸晚上就这般冻死了,佩囊里物件自然能说明他的身份,只是怕这无边黄沙,很快就把一切真相给掩埋了。

    月亮不算特别亮,是上弦月,这纤细,金黄色的月牙慢慢升起,卷章躺着,看着月亮,辨识出黑夜里,紫色和蓝色,还有许多绿色点缀的天空。

    “其实除了黑,什么都有。”他忍不住自言自语起来,这时候他远离长安千里,所有大唐的一切,都变得毫无相关,他所知的文学,那些关于月亮的说法,也和此时的月色全无联系,“其实百年前若有人在此驻足,眺望穹苍,一思一想,与我此时识见,必无甚差异,一样道理,百年之后,若有人在此地,也会想到一样的事情,那我活到今日,和活过百年,甚至千年,亦无大不同。过去的人,和我也是一体,之后的人,又在分合之间,会多一些什么呢。正如王羲之讲——”

    他停了停,运气大声的念出自己幼年就背熟的句子:

    “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这一片黄色沙漠里青白色的一个小人,慢慢在无意识的状态下,会变成一只白色的羊,一部分的思维,还沉浸在自己的发现里,几千年前,和几千年后,一切必将毫无差别,一个人,躺在沙漠里,看着天上的月亮。此时的他是人是羊,是宇宙里最无关紧要的事情。

    此时一弯新月高挂中天,他收敛心神,知道萨宝一行必定不能来找他,他们有他们的要务,故不告而别,省得让对方为难。卷章这一路都见到他们各自接洽黑衣波斯客人,觉得很是可疑,和他最亲近的殷尔肯,在长安两人结伴游玩时,就有人警告过他,让他离波斯人远些,也许那些事情的发生,并非偶然,也许大唐的命运,也会因为自己而改变。

    他家有个舅舅就曾卷入前高昌废王之女的一场风波。家里人讳莫如深,从不提起,后来在长安的朋友跟他讲起智和的事情,他才联系起来,发现原来这可能是波及九族的死罪。

    他叹了口气,由智和想起舞娘绿烟来。自己的一群见过面或没见过面的舅舅,实在无法和谋反这样的字眼联系在一起。对智和,他倒是很有好感,绿烟就让他想起这个形象,她袒露的眼神,故作轻松的姿态,都有几分王女反叛的样子,这是世家子弟私下喜欢聊起的故事,包含了他们对于自己前路的困惑,也包含了这些骄子的傲慢和自命不凡。母亲尝说乱世、废王苦,盛世小民又何尝不苦,她从小就反对这些矫情的文人姿态。如今卷章自己遇到这些机缘,变得人不人畜不畜,更是亘古未有的奇事,母亲知道了,多半在给他找解药之余,忍不住会哈哈大笑,想到这点,他就觉得苦不苦也许全由人心去诠释,即便变不回人,也没什么大碍,即便埋骨沙丘,也没什么大碍。

    按他的计划,当夜便能赶回瓜州,到山上去寻访金道士,解了这个因果,次日再重跟上队伍。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方法。也非万全,卷章想起当日所见那群羊,也不知是不是都是人变的。过一阵,这几日常有的手脚的酸痛袭来,卷章深吸一口气,勉力抬起头,看着自己全身化出白毛,已成了一头山羊,只是背上还缚着华丽的包裹,脖颈上悬了佩囊。旁人见到定会觉得古怪。他站起来,试了试跳一下,结果跳出一米高,把自己吓了一跳。背对太白星,向东继续走去,走了几步,又想起了什么,奔回来费力的把系马的绳子用嘴解开。

    老马通人性,目不转睛看着这些变化,感激他还记得自己,低下头,摩擦卷章变为羊形的身体,卷章突然一下怀疑这马是否也是个人变化而成,一羊一马有了默契,一同向东方走去。

    作为羊的脚程快过载人的马许多,他惊异视线突然变窄,头脑似乎也更多的被直觉性的反应取代,他在荒漠上飞驰,并不注意路上任何沟壑石块杂物,他的四蹄和灵活的身体在他意识到危险前,就自动的化解了险情,作出漂亮的飞跃和半空的转折,四周景物毫无印象,只是灰色的一团影子。

    在露水形成的那一刻突然向前跌了一跤,坐在地上愣了半晌,才回复神智,这时发现自己恢复了人形,而且已经站在通往山顶的石阶上,幸而人迹罕至,无人见到他的窘样,卷章换回衣衫鞋履,让那马在此地候着,自己向上攀爬而去。

    红日初升,山上空气清冽,空无一人,卷章上次记得见过一群羊,今天却不见踪影,连第一进的半山洞也找不到,再往上走,目光远望,一片雪山,前面是郁郁葱葱的树林,脚下山石白如青玉,头顶有仙鹤飞过,着实如入画境,清幽之极,那道人正坐在那里吐气,见了卷章,微微一笑,侧身让出一席一案,上面一风炉正烧着水。

    卷章看水已沸,茶僮却不见人影,遂自行碾了一遍一旁备好的茶叶,投入茶粉,又搅了一搅,见一旁又有枣一盘,本是要投入,这会倒犹豫了。道士侧身坐下,将一盘都倒入,“灵药此刻就沸水煎煮服用最佳,公子别来无恙?”

    卷章苦笑,“入夜即变为牲畜,道长却知是何故?”

    ”公子可听过三国时左慈的事,左慈少有神通,那时候曹孟德宴请,他便几番戏弄于他,曹公恼怒,欲杀之。他能隐于壁中,又能隐于市集,让市集上所有人与其同形,又一日他走入羊群,曹公知道他不可捕得,便遣人凑近羊群告诉他,说曹公不再追杀,本是试探法术,今日既已验证,只是想相见一面。说完就见一老公羊,屈弯两前膝,如人立而发言说:惊惧如此。众人便以为这羊是,竞相奔向那羊去,结果群羊数百只,皆变为那公羊,一并屈膝人立,说:惊惧如此。

    老子曰,我有大忧患,是因为有这肉身;到我无肉身时,可还有何忧患!”

    说着这道人变为白鹤,飞入云深处,只隐约听见说“小小玩笑,公子切莫见怪,喝下茶汤,自然能随得偿心愿。”音落便再无踪影。卷章正犹豫,见山上下来一群白羊,皆摩擦他膝盖,似是有求,卷章就散了茶汤泡过的红枣给这些羊,群羊纷纷变成人形,卷章大喜,却发现这些人都痴痴傻傻,全无智慧,见卷章上前搭话,都惊恐至四散入山,赤身散发,甚是可怖。他看着手里剩余的茶汤,更无怀疑,一口饮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