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深如墨的瞳孔骤缩，浑身肌肉难以遏制地僵硬，卡西亚立在原地，一时间忘记了呼吸。

    而那东西，那怪物维持着被吊死般的姿势，一动不动。

    最先缓过来的是老汉斯，他用力呼出口气，跨步上前，一把握住卡西亚的胳膊把他拉向门口。

    在这期间，怪物仍然没有行动，它只是用豆般大小的森冷双眼，一眨不眨地锁定着卡西亚，跟着他的移动而转动。

    尽管肢体僵硬，二人还是顺利地走到门外，老汉斯“砰”地关上房门，然后用一手按住门，另一只手抹了把额头的冷汗，接着从旁边的草垛中抽出一杆长矛。

    他改换姿势，用背抵住木门，把长矛握在手中，冲卡西亚急促道：

    “去，去找守卫，不，找搜魔人！

    “往山下走！”

    就在这时，那金属质感的敲门声再一次响起，只不过这次，来自门内。

    卡西亚呼吸稍稍平复，没有第一时间下山，担忧地问道：

    “那你呢？”

    “我？”老汉斯扯了扯嘴角，脸上的鱼尾纹更加明显。

    “我有应付这种东西的经验……孩子——”末尾带上了微不可察的颤音，他深吸了口气，

    猛地低吼一声：“快跑！”

    卡西亚被吼得一滞，不再多说，最后看了眼老汉斯，转头向山下奔去，很快没入林中。

    他的拳头紧握。

    山路两旁草木交织，林荫繁茂，投下大片的阴影，只有少数光斑从中透出，映照出一个飞奔的身影。

    卡西亚感到僵硬的肌肉渐渐放松，体力也还算充裕，为了尽早向搜魔人求援，让老汉斯得救，他全力奔跑，越来越快，直至健步如飞。

    这条路一直通往山脚，不停向前便能到达目的地。

    不知跑了多久，跑到双腿带酸，肺部火烧般疼痛，卡西亚速度不减，他已能感到坡度变缓，距山脚越来越近。

    蓦然间，卡西亚停了下来，他向身后张望，脸上表情似惊似喜，就在刚才，他好像隐约听到了老汉斯的声音，从后方的道路上传来。

    他摆脱了那怪物，而且跟了过来？

    卡西亚顿时感到疑惑，同时又不由自主地产生期待。

    那遥远的声音仍在回荡。

    “孩子……”

    “孩子……”

    卡西亚未直接循着声音找去，他听着这模糊的呼喊，眉头渐皱，心中的不安正在加深。

    很像是老汉斯的声音，但是……

    但是，老汉斯为什么会发出这么缓慢的语调？

    卡西亚心中一沉，已是有了不好的预感，他简单地分析下情况，快速做出判断：

    如果来者不是老汉斯，而是那个怪物，那么逃，去找搜魔人救援老汉斯。

    如果来者是老汉斯，他正被怪物追赶，那么逃，因为既然老汉斯要求自己下山求援，说明他认为自己两人加起来都不敌怪物，卡西亚相信有经验者的判断。

    如果来者是老汉斯，且他已经摆脱了怪物，那么逃，去找搜魔人及医师来治疗，同时预防后续的袭击，而老汉斯即使在山路上被晾一晾，也不亏。

    假如是卡西亚最不愿意看见的情况，即老汉斯在后面摆脱了追杀但重伤濒死，那么卡西亚仍然无法回头，因为他不是医师也没有药物，无法提供治疗，下山求救同样是最佳的选择。

    总之，逃！

    卡西亚当机立断，头也不回地继续奔逃。

    就在他做出决定，并付诸行动的那一刻，那发出很像老汉斯呼喊声的东西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意图，声音陡然清晰，而且越来越近。

    “孩子…”

    “孩子……”

    “孩子，快跑……”

    果然。

    听到这干涩怪异的声音，卡西亚一阵后怕，那怪物竟然能模仿活人的话语，不知有多少人因此遭受恐怖。

    他咬着牙，榨取着身体中的一切力量，力求能够与身后的怪物拉开距离，或者早些抵达山脚获得救援。

    但令他心凉的是，不仅怪物的声音没有变远，随着距离的拉近，另一种古怪的响动开始传进了他的耳朵。

    那是一种频率极高的敲击和摩擦声，听起来像是某种铁做的四肢伏在山路上，正以一种诡奇的姿势和极高的频次爬行，逐渐接近！

    那响动犹如直接敲击在卡西亚心脏上，沉闷和压抑中，他没有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刹那间，一切呼喊和敲击都停止了。

    原本空无一物的路上，静静地立着一个似人非人的东西，它铁做的双臂笔直，身体前倾，头颅低垂，如同被吊死的稻草人。

    它身躯破洞形成的邪眼，还放射着幽幽的红光。

    卡西亚喉结无声地滚动，脸色有些泛白，刚才疑似老汉斯的喊声，就是这东西发出来的，那么老汉斯现在如何？卡西亚不敢去想。

    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现状上，他发现，这怪物又不动了，如同他第一次看到这怪物时一样。

    这让卡西亚有了个荒诞的猜想。

    为了试验这个猜想，他准备先将头转过去，让怪物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紧接着再以最快的速度转回来，来验证注视是否能对这东西产生限制。

    在此之前，他先盯着那静止不动的稻草人，保持住目光，后退了数步，来保持一个相对的距离。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将头扭开，不去看那东西。

    就在目光脱离的那一瞬间，怪物动了，它低垂的头颅猛然抬高，张口似乎在无声地嘶鸣，露出一层层的森森锯齿，接着它以诡异的姿势匍匐在地，四肢如雨点般接连落在地上，带动非人的身躯向着卡西亚突进！

    这一系列动作看似繁多，实际在它那不可描述的行动速度面前，眨眼间就已经完成。

    此时，刚扭过头的卡西亚，脖颈才发力完成，用最快的速度将头堪堪转了过来，迎上了一股扑面的劲风。

    那几乎占据全脸的巨口已经到了面前，其中最前突的锯齿差一点就刺中了卡西亚的鼻尖，剧烈的血腥和腐臭味道弥漫开来。

    卡西亚原本只是有一定湿润的额头，顷刻淌满了汗水。

    停下来了。

    感受着冷汗与剧烈运动停止后爆发的汗水混合流下，卡西亚怔怔着往后退了好几步，确认了暂时安全，才长出一口气，有一定的放松。

    万幸，停下来了。

    只要看着，它就不会动？

    他的目光紧紧锁着那稻草人似的怪物，不敢有一丝一毫的疏忽。

    卡西亚相信自己试验出的结果，决定靠着目光对怪物的限制，一步步倒走去往山脚。

    他踩在泥土和石子上，一步步缓缓向后走去，靠着两侧泥土的边缘判断自己的方向没有偏离，同时在目光的锁定上没有半点松懈，始终维持着怪物处于自己视线范围的局面。

    在这个过程中，有汗水流下，试图进入眼睛，卡西亚用手擦了几次，发现这样效果不大，于是用力从外衣的边角撕下一片，用来小心地擦干眼睑，然后覆盖于额头吸汗。

    倒走还在继续，速度很慢，但胜在稳定。

    很快，卡西亚发现了新的问题，长时间将眼睛圆睁产生的干涩迫使他不得不眨眼，而即使是快速的眨眼也会导致怪物的前进，而前进一次，就等于他倒走数步的距离。

    但他找到了应对方式，那就是用空闲的那只手撑住上下眼睑，让单眼眨动的时候，另一只眼不至于闭合。然后，在每一次想要眨眼的时候他就用这种方法让两眼相继放松，来进行长时间的盯视倒退。

    他知道自己的样子也许非常滑稽和狼狈，但他只是认真地执行自己找到的方法，一步步踏踏实实，一丝不苟地向着身后退去。

    他想安全地活下去，想救出老汉斯。

    至于未知，恐惧，疲劳，饥渴，肮脏，狼狈……都一一克服，都无法阻止。

    不知过了多久，双眼交替眨了多少次，那怪物在他的视野中已经停滞在了远处，动弹不得。

    卡西亚倒走着，他自由地呼吸，似乎感觉到目的地近在眼前，搜魔人和医师正在向他招手，一股新生的力气随之在身体中涌动。他的动作不仅没有慢下来，还越发熟练，越发快速。

    直至他碰到一个阻碍。

    一个立在他背后，整体偏硬，有一定高度和宽度的东西。

    卡西亚注视着远处的怪物，用余光飞快扫了眼道路的边缘，发现自己仍然沿着正确的方向倒退，那么挡住自己的就不会是树，也不需要更改方向。

    他空闲的手辅助完一次眨眼，就准备向后伸去，摸一下身后到底是何物。

    就在这时，他闻到了一股腐木般的气味。

    这气味他印象深刻，就在不久前，他还在近处从那稻草人的身上嗅到了这种腐味！

    向后伸去的手停住了，一时不知道是否该继续。

    他没有动，可它动了。

    卡西亚死死注视着远处立住不动的怪物，同时感到身后的东西在缓缓动作，在这动作的过程中，不知是偶然还是有意，它钢铁塑造的前肢，触碰到了卡西亚手臂的皮肤。

    令人恐惧的冰凉。

    同时，他听见自己后脑的右上方又响起了，模仿老汉斯声音的熟悉而诡异的呼喊声，那声音说：

    “孩子，”

    “快跑。”

    卡西亚的理智终于支撑不住，他骤然转身，将身后的东西不管是什么都猛地一推，然后放弃盯视倒走的行动模式，头也不回地往山下飞奔。

    余光扫过被推开的东西时，他悚然发现那是一具立于灌木丛中，躯干和四肢前倾到路上的怪物般的稻草人。

    身后，肢体重新如雨点敲击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