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世琦活不了多久了。

    这一点，他自己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蛊师在成就蛊仙后，对于自身机能的掌控程度已然细致入微，能够切身感知到自身寿元的流逝，因此他能精确预知自身的死期。

    时间，面对这天地间最强大的伟力，没有人能够抵御它的侵袭。

    倒在这道闸刀下的人恒河沙数，从默默无闻的世俗凡人，到不可一世的九转尊者，无一例外，从来没有！

    说句实话，知道自己究竟会在什么时候死，并不能称之为一件好事。

    沐世琦起初对此尚不以为然，直至死亡渐渐逼近，自身寿元开始不复先前时，他焦虑了。

    他不断搜寻寿蛊，使用任何可以延寿的秘法，只为延缓死亡的到来。

    成功了，也失败了。

    毕竟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死亡，就是世间最大的公平。

    现如今，手头已无寿蛊可用，延寿秘法劳而无功，面对死亡的降临彻底再无法挣扎。

    他崩溃了。

    他绝望了。

    他认命了。

    但他可以死，自己的族人们又该何去何从？

    沐世琦并非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孤家寡人，在他这棵参天大树的荫庇下，又栖息有多少沐家族人？他日若自己倒下，势必树倒猢狲散，不知有多少族人殃及鱼池，旦夕覆灭。

    他沐家虽不如西漠房家、萧家、万家那等超级势力般底蕴深厚，代代相传，却也好歹是陆陆续续出过数位蛊仙，兴盛一时，直至他沐世琦这一代，族中蛊仙才出现青黄不接的状况。

    其早年族中仅有一位蛊仙镇守，自己的升仙之劫就是由那位前辈出手相助，这才令族中蛊仙数量有所变化，变作二人。

    奈何好景不长，他成仙后没多久，那位蛊仙前辈便倒在灾劫之下，仙逝离去。

    一时间，族中又变作了老样子。

    维系家族、经营仙窍、应对渡劫，事事皆由自己一人来扛，冗杂的重担压得他近乎喘不过气，好在靠着族中前辈留下的传承与积攒的家底，一次又一次地撑了过来，总算苦熬到了今天。

    在此期间，沐世琦不是没想过效仿族中前辈那般，再培养出一位蛊仙，如此既能为家族开枝散叶，重铸辉煌，也能为自己减轻压力，一举两得。

    奈何，升仙一事谈何容易？

    蛊师的修为尚可用舍利蛊硬堆，那才情呢？经历呢？积累呢？

    且抛开这些不谈，仅升仙三步就不知折下多少昔日天骄英才。

    其中惊险，饶是成就蛊仙已久的沐世琦回想起来，仍觉得心惊肉跳，惴惴不安。

    蛊仙者，万中无一，实至名归。

    这些年绝大多数沐家的蛊仙种子，皆是折在第二步纳气上。

    为数不多侥幸淌过者，也死在了升仙灾劫之下，没能来得及炸出仙窍。

    反倒是为了帮助这些沐家后辈成就蛊仙，出手抵御灾劫，沐世琦自己屡屡受伤，影响自身正常修行进度，折腾得够呛。

    回首过往数十年，没能为培养出下一位蛊仙延续家族，自己又濒临死期，可谓一事无成。

    每每想到此处，沐世琦顿感一阵愧疚，无言面对家族的列祖列宗，愧对临死前传信予他，命他务必守卫家族的族中前辈。

    正所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达。

    在过去十余年，预感寿元无多的沐世琦一改之前对凡人蛊师家族半放养式的管理，开始愈发积极、主动地介入凡人蛊师事务。

    家族制的弊病与不足，他早年都一一经历过，深知任人唯亲导致了太多的龌龊与内耗。

    叫那有命无运者，肆意弄权；有运无命者，弃之

    相对而言，中洲的宗门制的选贤举能，显得更加高效和优异，其倾心已久。

    碍于西漠普遍家族制的大环境，他不可能旗帜鲜明地冒着诸家齐攻的风险去改革，只能在能力范围内进行小修小补。

    为此，沐世琦的办法是在族中子弟开窍时先筛选出一批有潜力的族人，从性情、天资、才情、品行等多方面暗中持续观察，进一步筛选，再适时以假借各种机缘巧合的方式，从而绕开家族为之送上所需资源，助力修行。

    被先天资质卡住，导致修为无法再进一步者，就安排其意外获得改善资质的璞玉蛊，登顶五转。

    空有才情，却被家族排挤，安排成驻村蛊师，徒耗光阴，那就驱赶魔修使其斩杀，从而顺理成章地意外获得传承，大放异彩。

    天资奇佳，却缺乏修行资源，妄负一身资质，便奉上天元宝莲，自产元石，令其进步神速，少年成名。

    类似的案例太多了。

    凡人蛊师眼中可遇不可求的蛊虫、传承和蛊材，在他这儿唾手可得。

    那段时间里，沐世琦像戏剧话本里留给主人公泼天机缘的老神仙，各种疯狂撒币。

    如此广撒网式资源投下去，虽说大部分不可避免地听了个响，但好歹也有所收获。

    心念至此，沐世琦抬首朝沐自安返回的沐家营地，深深地望了一眼。

    那双镶嵌在饱经沧桑脸上的晶莹眸子，闪过一抹前所未有的遗憾与惋惜。

    ‘当时就差那一点啊！就一点！’

    心间叹了一口气，沐世琦重新将注意力回到沐自安本人身上。

    方才以顽石送予对方蛊虫，自然也是看中了沐自安。

    空窍天资尚佳，炼道实力不错，自身运气斐然，仅凭这三点足以纳入他的观察对象。而最关键的是心性出众，在他这些年观察的后辈中，能在这个年纪有此等心性者，寥寥无几。

    若是依此，给上一些不错的珍惜蛊虫，或者安排一份契合其所修变化的传承便足以，静待发展，坐观其变。

    但思虑再三，沐世琦还是决定将最特殊的那份暂时交给他。

    无他，沐世琦活不了多久，实在是有些等不起了。

    ‘既是故人之后，理应照料一二。若他日计成，再嘱咐收回即是，就算功败垂成，也不至于流落他族，到底还是在自家人手里。’

    沐世琦人老成精，顾虑极多，断然不会将鸡蛋全放在一个篮子里。

    假如，他是说假如！

    真的到了那一天，各自散去，化作漫天星火，总比破罐破摔要强。

    万万不能真让沐家的香火断在他的手里，平日里是绝不会这般兵行险招。

    突然！

    他双眸一凝，望向沐家营地的目光微微一变，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小小蟊贼，也敢假托我沐家商队躲藏，真当我沐世琦已死不成？’

    其冷哼一声，正欲出手，不料自家仙窍中一只信蛊有了反应，当即分神查看览阅，见之竟大喜过望，以致于喜形于色。

    估算了下时间，发觉倒有些紧迫，随即运转起一记凡道杀招瞄准沐家营地中某人。

    咻~

    只见一缕头发丝粗细的银针破空而出，在寂静黑夜中不掀起任何波澜，遂取那人性命。

    待确认那人已然死透，沐世琦赶忙架起阴云，准备朝西南本家的方向驰去。

    离开前，他最后看了一眼沐家营地的方向。

    这一次，他不再单看哪一人，而是整座沐家营地。

    在那其中，皆是他沐家的血脉。

    ‘我能帮你们的，只有这么多了！’

    其心间如此念道，旋即彻底消失的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