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庭汉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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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无用之用

    自那以后,刘羡就离开了洛阳公府,搬到了离首阳山更近的东坞别苑。

    这是母亲张希妙的安排。毕竟从家里去首阳山实在太远,而从东坞出发,不需骑马坐车,每日清晨醒来,只需要往北走半个时辰,翻过两座满是松树的小丘,就能赶到阮庄。

    但坏处也很明显,家里的叔伯长辈们都有官职,不能离京,而母亲也要经常操持家务,只能偶尔来看望,除了大夫人费秀之外,没人能长时间陪同他读书。于是一瞬之间,那些自小陪伴刘羡一起生活的人与物,大多都消失了。只留他在一个全新的环境里成长。

    人很难摆脱环境的影响,对于有些人来说,从一个环境跳到另一个环境里,简直像是要赴死一般。刘羡虽然不那么夸张,但心中还是有些寂寞的。

    毕竟东坞不比洛阳繁华,既没有人在街头卖艺,也没有什么奇珍异兽,实际上连街市也没有,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乡野庄园罢了。而母亲、叔伯多不在身边,每日能交谈的,除了费秀,就是家里的佃农,连几个同龄人也没有,实在让人觉得乏味。

    按常理来说,这些事不是不能忍受,之前刘羡随陈寿学习,也常常是一整日就是读书习字,刘羡并不感枯燥。但当拜入小阮公门下后,刘羡却生出一种焦虑来,继而加重了其他方面的忧思。

    这都是因为学业不尽人意的缘故。

    初见小阮公时,刘羡见他潇洒不羁,豁达豪迈,非常期待他的授业传课。但始料未及的是,接下来的学习让他大失所望。

    阮咸到底是无人管束的竹林隐士,平日生活毫无规划,刘羡早起拜访时,他往往还在床榻昏睡,到了日上三竿时,他才熏熏然披了身宽衣起来,提起琵琶就到竹林下自娱,又是半个时辰,这时就已接近午膳时间了。

    用过午膳后,他才摆起老师的样子,教刘羡一些自己写的《老子注》、《庄子注》,可也不过是小半个时辰,而后他又要到榻上午睡,一觉醒来,差不多要晚膳了。

    刘羡为此很是纳闷,他还在一个不用午睡的年纪,完全不能想象人嗜睡的程度,像小阮公这样几乎能一天睡到晚的人,他更是前所未见。但事实就是如此,小阮公的鼾声远比他的教诲要来得深刻,简直就是白马寺沙门念经用的犍槌,一声声在追问刘羡人生的意义。

    当然,小阮公也不是每天都在昏睡。由于交游广泛加名扬海内的缘故,每隔三五日,总会有二三文人好友前来拜访。无名的不多,有名的不少。既有山涛、刘伶等阮咸旧友,也有秦秀、荀勖、刘毅等当朝高官,还有一次,刘羡甚至看到了好友石超,两人跟在长辈身后,撞见后都吃了一惊,全没想到会在这里相遇。

    而这种交际的时候,小阮公就会带上全族子弟,与宾客一起出游。或在首阳山上采薇煮酒,谈玄论道;或到洛水边垂钓弹琴,属文赋诗;兴致发了,更会脱光了衣物在山野溪水间狂舞,然后放声长啸,仿佛山鬼一般。其余人见怪不怪,都说这就是所谓的“名士风流”了。

    可这样的经历,却让刘羡觉得荒废时光。在他看来,人当然需要休息,可这并不意味着,人能心安理得地无所事事,如果像小阮公这样,一辈子就在琵琶美酒中渡过,当然也不失为一种快乐的生活,可这样的人生到底有什么意义呢?又如何被人铭记呢?

    所以刘羡想,这与其说是潇洒,不如更像是一种逃避,逃避自己的一事无成。

    抱着这样的心态,刘羡自然感到如坐针毡,不时自省自己学了什么,这一想更是郁闷。小阮公教的本来就不多,好不容易教一些文章,也都是他自己写的《老子注》、《庄子注》之流。

    这些文章不能说没有文采,尤其是《庄子注》,原本庄周的文笔就如江海恣睢,气藐天地,而小阮公自己的注解也可谓华盖百家,神合幽冥。但这些有什么用呢?

    庄子在文章里说,“圣人不死,大盗不止”,抨击圣人误导人心,让人遵守不可能遵守的礼义廉耻,又借骷髅之口说:“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大意就是说,人活着不如死了快乐。

    这些观点都让刘羡感到费解,难道人有廉耻不如干脆做禽兽吗?人活着就是为了早点去死吗?

    他感觉这些文字毫无用处,远不如随陈寿读史时来得有意义,也不怪乎由衷地感到寂寞了。

    这样一连过了两个月,刘羡初来时的兴致被磨光了,在阮咸家中,他闷闷不乐的同时又显得格格不入,一张还没长出棱角的脸庞,却已酝酿出分明的冷峻,导致阮庄的几名同龄人都不太敢与他搭话。

    直到冬至的时候,天上下起了大雪,原本漫山遍野的枯草落叶都被一望无际的白色所掩埋。刘羡像往常一样去了阮庄。他去拜见过几位师兄与师母后,就坐在火盆旁边,烧了壶茶汤,然后一面烤火一面读书。

    今天他重温《史记》,已经看到《吴起列传》,看到吴起以身谋算楚国贵戚时,不由心向往之,心想:人最难掌控的,就是自己的死亡,吴起连自己的死亡都能利用,并谋算政敌,实在是千古未有的豪杰。楚国的贵戚又实在短视可鄙,若不是他们阻力变法,恐怕成就一统伟业的,就不是秦国,而是楚国了。

    遐思良久后,刘羡回过神来,忽然察觉到头顶有轻微的呼吸声,回头去看,赫然发现小阮公披着鹤氅立在身后,正一脸笑意地看着自己。刘羡吃了一惊,连忙回身拜礼,向老师问候。

    阮咸挥挥手,示意他不用多礼,等他起身后,再很自然地在一旁坐下,笑说道:“怎么,这个时间看见我很奇怪?”

    刘羡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实话实说道:“是,我还以为老师还有一个时辰才醒呢。”

    阮咸拍着膝盖笑道:“看来在你心中,我应该是楚国之龟,不是终日昏睡,就是曳尾于涂。”

    刘羡不料老师会讲得这么直接,但他也不愿违心回答,就直接说:“以弟子愚见,老师这般生活,确无甚可取之处。”

    阮咸显然早有预料,他没露出任何恼怒之色,而是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汤,撒了点盐,细细品一口,而后说:“你说说看,为什么没有可取之处?”

    这还用问吗?刘羡立刻回道:“人之为人,正是因为知信义,晓廉耻,胸怀天下。故而古往今来多少人杰,所图皆为造福社稷。而如果只是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那与禽兽何异呢?”

    说罢,刘羡偷偷看阮咸,见他微笑不语,像是在鼓励自己,于是继续说道:“我虽不才,也没有多大的志向,但将来还是希望能对他人有所益处,做一些事业,能够造福一些人,留下一些文字,也就不负此生了,实在不愿像老师这般高卧。”

    “好,好,你说的不错,人活一世,确实不能无所作为。”阮咸抚须大笑,不知是赞许,还是调侃,“只是你想过没有,你以后或许没有事业可做呢?”

    “怎么可能?我家好歹是公爵,就算做不了一州刺史,做个一郡太守,总还是有可能的吧?”

    “非也非也,你情况特殊。若是寻常公府子弟,就是官拜三司,也并不奇怪。但你是安乐公世子,刘备的血脉,全天下不知有多少遗民在盼你复国。只要天子稍有理智,便必然不会给你要害官职,顶多挂一个闲差冷职,就像令尊一般。这样,你又打算怎么办呢?”

    面对阮咸的诘问,刘羡沉默了,他并非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能得到新朝重用的前朝王族,顶多也就是一些偏远支脉,像他这样的嫡传血脉,在历史上确无先例。但他还是抱有一定的侥幸,毕竟问题没到面前时,谁也不能说完全没有解决的办法。

    阮咸继续往下说:“当然,这只是我的一个假设。但很多时候,事情的发展就是不尽人意的,就比如你现在,你觉得我的生活一无是处,你为什么之前不向我进言呢?”

    “是怕老师发怒。”

    “是的,你进言劝谏,按理来说,我应该欣然纳谏,但你不愿意说,是因为我更可能发怒,哪怕你觉得不对。世事与道理,往往就是这么背道而驰的关系。”阮咸的笑意展露出来,他又反问道:“就像你刚刚看的《吴起列传》,楚国贵戚为何不支持吴起变法,而要处心谋害?”

    “因为只顾蝇头小利,不顾国家大局。”

    “但蝇头小利是摸得着的,国家大局是看不见的。嗨,辟疾,我虽修玄,但也知道,人这辈子没有不死的,几十年一晃就过去了,我死后又哪里管得上活着的人呢?你之前说的那些经世报国,很好,但我已经是五十多的人了,要不了几年就老死了,不在家弹琴自娱,还能干什么呢?去上阵杀胡吗?那是不可能的。”

    刘羡有点明白了,老师是在告诉自己,书中的道理固然很有道理,但能不能拿来做事,还是要靠自己的经历来判断。但他还是不明白,《庄子》这种书对生活有什么帮助呢?

    阮咸倒也毫不藏私,他拿过刘羡手中的《史记》,往前翻到《孔子世家》中孔子与老子对谈的部分。

    当年在洛阳,老子送别孔子时说:“聪明深察而近於死者,好议人者也。博辩广大危其身者,发人之恶者也。”这句话的大意是说,聪明深察的人总是离死亡很近,因为他喜欢议论别人,擅长辩论的人总是处于危险,因为他喜欢揭人之短。

    而后阮咸慢慢说道:“你说《庄子》无用,确实没有说错,《庄子》数万言,所叙所写,其实就和老子对孔子的劝谏一样:人的优点也是缺点,理想也可能带来坏的结局,一个人哪怕胸怀天下,有时也会因为一顿饭、一枚钱而不得不低头,人在自己眼中很重要,但在他人眼里又不值一提。”

    “人生在世,如果不明白这个道理,一心只想着实现自己的理想,就会遇到巨大的灾祸。而孔子即使明白这个道理,也还是会常常令自己陷入濒临死亡的险境,会因理想求而不得而痛苦。如果一个人感到痛苦和焦虑,他就无法静下心,无法用强大的意志去面对危险,认识危险,克服危险。”

    “而只有先意识到,自己并不重要,自己的喜怒悲欢不过浮云,领悟八风不动的大智慧,直面将要遇到的困难,同时又坚持自己的理想,这才能成就一番大事业。”

    刘羡有点明白了,《庄子》虽然没有讲述任何经世致用的学问,也经常贬低人性与道德,但这只是表现。庄子的本意当是教导世人,从自己的视角里解脱出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转而用更宏大的造化角度来审视人生。这是修心修性的学问,也就是所谓的“无用之用。”

    看着刘羡若有所思的神情,阮咸知道他已有所领悟,深感欣慰的同时,又笑道:“不过话说回来,我此前还不知道你的秉性,也不知道你的长短,故而教学一事,除了《老》、《庄》以外,我无从着手,只能一直观望,现在看来,我大概知道你要学什么了。”

    到这个时候,刘羡已是心悦诚服了,他连忙问道:“老师打算教我什么?”

    阮咸把《史记》还给刘羡,说:“你小小年纪,能够耐得下心读书,确实是非常难得的,但是还是我前面所说的,书读得再多,道理也只是道理,你要把道理应用到俗世里,就必须要学会俗世的手段,你现在这方面还有所欠缺。”

    “那是?”

    “先要强身健体,再要陶冶情操,三要人情练达。”小阮公伸出三根手指,悠悠说道:“所以从今天开始,我会教你骑马、剑术、射术、音律,当然,还有谈玄。你可不许叫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