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由林媛小姐为您带来《A大调钢琴奏鸣曲》的第三乐章——《土耳其进行曲》。”林老师再次露出标志性的笑容，字正腔圆地为下一段表演报幕。

    这是叶聆弦不曾听说过的琴曲名，听名字似乎是一部琴曲的选段，或许是土耳其本土风格的钢琴曲吧。

    叶聆弦正准备掏出手机，搜索这首曲子的赏析技巧，一段轻快的旋律冷不丁钻入她的耳朵：起初仿若轻声细语，而后琴声逐渐明朗，有如缘径而行，路尽逢林，渐闻水声淙淙，越野穿林而来；少顷，声渐明，似泉水叮咚，循声所向，便得一溪，潺潺流水连绵不绝。

    叶聆弦闭目感受，恍惚瞥见溪水两岸相隔不过数尺，溪底乱石遍布，锋利的棱角被水流经年累月地冲刷，已褪去锋芒；岸上草木葳蕤，偶有彩蝶翩跹而落，与花朵争艳；林中飞禽时而在枝头愉快吟唱，时而振翅遨游，好不自在。

    这时，乐声忽然回到一开始窃窃私语的模样，似林间鸟兽悄悄通报有外来人闯入，而行者顺着溪流而下，继续探寻；溪水依势开疆拓土，与林间其他溪流汇合，在缓坡处积蓄力量，沿着沟渠汇入宽广的河流。

    细细辨听这段旋律，叶聆弦忍不住联想到蓝色的多瑙河，她想起自己曾在某部关于奥地利的纪录片里听过这首曲子，依稀记得镜头从多瑙河转向音乐家雕塑，再转向金色大厅，满屏的维也纳风情，令人见之不忘。

    “哇！林老师，这首曲子好好听！”叶聆弦不禁感叹道：“老师，你的手指也太灵活了，我就算学十年也赶不上你。”说完，她举起琴谱挡住自己那张巴掌大的脸蛋，作羞愧状。

    “那当然！这是我最拿手的曲子。”林老师正了正身子，一脸春风得意，不禁又卖起了关子：“我再给你听个更酷炫的。仔细听哦！”

    只见她把右手轻放在高音区，五指分开呈握鸡蛋状，然后深吸一口气。

    突然高音叠落，焦急地朝着左手音区齐头并进，在中音区疯狂冲撞交缠。林老师的右手在琴键上恣意欢腾，左手在其两侧来回附和，冲击感破键而出。

    叶聆弦吃了一惊，她从未听闻过如此莽撞的琴曲，焦急之切，冲动之盛，前所未闻。

    她打开识曲软件辨析，方知曲名是《野蜂飞舞》。

    曲如其名！叶聆弦不禁暗自感叹。

    此时，旋律愈演愈烈，闭上眼，仿佛能真切看到一群受惊的野蜂铺天盖地而来的，那样惊心动魄的场面；她甚至能想象出被追逐之人惊恐的神情。

    短短一分多钟的演奏，叶聆弦听得提心吊胆，大气不敢出，只得站在原地发怔。

    林老师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怎么样？我表现得还不错吧！这两首都是著名的钢琴炫技曲，我当时为了这两首曲子，日复一日地练习，以为能有所突破，谁知最后得了腱鞘炎，直接休学一个多月。”说着，她用左手握住右手手腕旋转，放松紧张的肌肉，似乎往日的痛楚仍未消散：“昨晚，我收到前台的消息之后，一直思考到半夜，心想能用什么劝你回心转意，”右手活动三五圈之后，反过来换到左手，继续说道：“一番苦思冥想之后，我有了一个计划，那就是用指法的魅力迷住你，所以策划了这段炫技表演；但是刚刚演奏的时候，我看着你沉醉其中的模样，忽然就想通了：我想挽留你，除了想守住自己的业绩外，不过就是被’持之以恒，不能半途而废’的模式化思维给禁锢了，可是不顾个人感受，一条道走到底就是对的吗？说穿了，音乐只是声音的艺术，钢琴也不过是一件乐器，是创造音乐、丰富世界的某种工具，是死物——人为什么一定要执着于一件死物呢？你说对吧？”

    林老师上身往后仰，用双手抵着琴凳后沿，支撑起身体的重量，举头看向天花板：“我现在已经想不起来当初学钢琴的理由了，仍然停留在记忆里的，只有一连串练琴的痛苦，虽然最后结果还算不错，你也听到看到了，但在漫长的学习过程里，我过得并不愉快；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还要拉着你再淋一遍雨呢？”

    叶聆弦哑然。

    “所以啊，小叶，遵从你的直觉生活吧！你之后继续学钢琴也好，不学也罢，不管你是学西洋乐，还是民乐，又或者你这辈子再也不学乐器，都没关系，就和你刚刚一样，做一个倾听者也很不错。”

    面对林老师的肺腑之言，叶聆弦有点不知所措，她昨晚也思考了一宿，拒绝挽留的话编了一大堆，却怎么也没想到林老师先放弃了。

    林老师没察觉叶聆弦神情的变化，兀自说着：“音乐无处不在，只要听觉还在……不对，就算失去听觉，你也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去感受这个世界的美好。”

    叶聆弦心里五味杂陈。

    “好啦！不煽情了，最后再送你两首曲子，就当是给你的退学礼物啦！以后要想听我的演出，得买票啊！”林老师居然开起了玩笑，叶聆弦刚刚还有些阴沉的心情豁然明朗。

    琴声响起，是她一开始点的另外两首曲子。林老师放慢手速，离别的怅然若失感淋漓尽致。

    叶聆弦环顾四周，才发现教室这般狭小：不过十平米左右的空间，在塞下一架钢琴后，已十分逼仄，而在钢琴两侧，又贴墙打造了两套立柜，柜中塞满各式各样的琴谱、乐理教材，虽说再往里站三五个人不成问题，但和林老师心中的舞台比起来，这里小得像座牢笼。

    目光回到乐手身上，叶聆弦才发现林老师今天身着一袭烟紫色长裙，外披短款浅蓝色短袖衬衣，衣摆在腰前收紧打结，创造出完美的腰线，一头秀发在枕骨处编入麻花，发尾处用黑色橡皮筋收紧固定。尽情演绎乐曲的她，活脱脱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女，在安静寡言的外表下，藏着一颗自由的心。

    曲终，林老师盖上琴盖，起身向叶聆弦深鞠一躬。叶聆弦见状，慌忙俯身还礼。

    林老师看了一眼手表，刚好一小时，便领着叶聆弦去往前台：“帮小叶办一下退课，今天这节课算我的。”

    “好的，林老师。”前台小哥哥遵令行事，概不过问。

    不一会儿，账单就算出来了：“你好，除去今天的这节课，你一共接受了一节试课和两节正课的培训，剩余八节正课，一共八百，请问怎么退给你？”

    “退我手机上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扫你。”

    “好，给。”叶聆弦点开收款码给他，转头看向林老师，才发觉她已经悄然离开。

    “转过去了！你看一下。”

    “收到了，谢谢。”叶聆弦颔首致谢。

    ……

    “叶聆弦？”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叶聆弦心里“咯噔”一下，转头撞上苏落方的目光。

    手机忽然被点亮，是爸爸的消息：“小宝贝，我临时有工作，来不及来接你了，你待会儿自己回家，过马路记得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