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金·约翰逊正坐在火炉边阅读着手中的信笺，而他身边还放着一厚沓被细绳绑起来的信纸——这些信都是他已故的亡妻写给他的，他一直当做宝贝收藏着，时不时地就要拿出来看上一看。

    每当看到信纸上面的花式手写字体，金就像是看到了自己的妻子，他会对着信纸和亡妻对话，他相信妻子的在天之灵可以听到他的话，他会向妻子提出自己疑惑和不解，并寄希望于妻子能够以托梦的方式给他明确的引导……

    知道金这个习惯的人都会觉得他走火入魔了，他很爱自己妻子，以至于他在妻子死后被悲伤所淹没……但是在金看来，他只是在用这种方式来支撑自己在这个不讲理的世道上走下去……

    “艾德琳……我今天又被柯林特那个家伙羞辱了……”金对着信纸喃喃自语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很失望，我也不想这样的，但是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我根本和他讲不通道理，你能明白吗？这个地方根本没有人讲道理，每个人好像都没有什么理性，他们全凭自己的心情做事，完全不讲逻辑，那些农场主……呵，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向你形容才好。”

    金拿起屁股旁边的酒杯，啜饮一口威士忌。

    “这里和我们之前生活的地方完全不一样，虽说我们生活的地方治安也没说有多好，酒鬼、赌徒、恶棍……这里有的芝加哥也有，但是最起码在芝加哥，一切都有法可依，我们按照法律规章办事，没有人会反抗，没有人会有意见。

    芝加哥有那么多肉牛养殖场，艾德琳，我一直把他们也当做是农场主，心想反正都是养牛的，应该都是一回事吧——我以为我自己了解这一行当，但其实并不是……直到我来到这个地方，我才发现这完全是两码事。

    这个地方没有法律，不对，确切来说，这里有法律，人就是法律，农场主的话就是法律，再缩小一下范围，柯林特说的话就是法律——他可以借助委员会达成他想要的所有目的，艾德琳，我的意思是‘所有’。”

    金着重强调了一下“所有”这个字眼，语气里充满不甘。

    “他可以随心所欲的杀人，可以组建一支军队，可以发动一场战争，他可以利用委员会规避州法律，在法律的框架外行事——我这个治安官在他面前就像是摆设，也许我能够管辖镇子上的治安，但是只要出了镇子，就没有人会听我的话了，那些农场主，他们不服任何人，他们只在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他们的目光没办法像我们一样长远，他们不接受改变，不接受我所说的一切。

    柯林特也是一样，但他足够聪明，聪明到懂得利用农场主们对我的不满，将我孤立，我明白，艾德琳，我都明白，但是我无力反抗，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是事实上西部现在还是这些牛仔们的天下，想要让这里变成文明社会，从目前这个情况来看，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梦想。”

    说完，金将杯中的烈酒一饮而下，然后出神地望着在壁炉里狂热舞蹈的火苗。

    “但你是了解我的，艾德琳，我是不会放弃的。哪怕这条路有多难走，我也会坚定不移地走下去，这不仅仅是为了我的梦想，更是为了你——你当初就是因为被卷入进了暴徒之间的冲突而离开我的，我打心眼里厌恨那些人，所以哪怕赌上我的一切，我也会把眼前的这些个毒瘤铲除干净！”

    话音刚落，金红了眼眶，他望着手中的信笺：“我想你了，艾德琳，我真希望你能陪我一起见证这一切……”

    金·约翰逊不知道，自己的女儿莉莉·约翰逊正扒在卧室的门边注视着他悲伤的背影。

    自从搬到这个大清泉镇，莉莉已经不止一次看到自己的父亲借酒浇愁了。

    ——或许这是一个糟糕的决定。

    莉莉心想。

    ——或许当初就不应该劝父亲答应那个人的邀请，跑到这个该死的地方当治安官。

    当初莉莉只是希望能让父亲离开那个让他感到悲伤的城市，离母亲去世的地方远一点，这样他才不至于整日都沉湎在痛苦之中。

    可万万没想到的是，自从父亲来到这里，他的情况反而愈发糟糕了……

    ——这是我的错。

    莉莉心想。

    ——我就不应该劝他来。

    想到这里，她赤着脚走出房间，来到父亲面前。

    金先是看到了莉莉的脚，立刻用手背抹去眼泪，抬起头来：“你怎么还不去睡觉？”

    “我其实已经睡了一觉，结果被你给吵醒了。”说完，莉莉坐在了父亲身边，“你又在看这些信？”

    “嗯……”金折起手中的信笺，“没错……我也睡不着觉，所以……”

    “我听见你在和我妈说话。”

    “那是我在自言自语。”金并不想承认这一点。

    “得了吧，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你就是在和我妈说话……但是她是听不见的，爸爸，她已经去世了，她听不见你说的任何一句话，你只是在……”莉莉本不想说的这么绝情，但是她不希望自己的父亲再这样消沉下去了，“你只是在浪费自己的感情。”

    金立刻就急了：“你怎么能这么说话？你……”

    “我知道你不爱听，可我说的是实话！”莉莉强行打断了父亲，“你心里也清楚的，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无功，妈妈她不会回应你的，她已经去世了，她去了天堂，所以请你不要再继续麻烦她了好吗？就让她安心地在天堂生活，放过她，同时也是放过你自己！”

    莉莉知道自己的语气有些重了，可除此之外她也没有别的办法。

    所以她没有向自己的父亲道歉。

    金沉默了，被人拆穿自己的一厢情愿总是会很难受，甚至会不敢面对。

    面对金的沉默，莉莉缓和了语气：“爸爸，我也很想她……用我自己的方式。但我不会祈祷她为我解决问题，我不会祈祷她保佑我，我也不会祈祷能和她在梦中相见——因为那些都不是事实，你是知道的，爸爸，因为这些都是你教给我的。

    我们不应该去打扰一名逝者，这是对已故之人的亵渎，我们反而应该让她长眠，这才是尊重，妈妈肯定希望她接下来的日子里都能过得平静，因为这是她的理想，让所有人都能获得平静。

    她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她的丈夫每天都会向她祈祷，每天都希望她来引导自己……你觉得我说的对吗？”

    金有些麻木地看了看自己的女儿，一句话也没说，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莉莉也不想继续谈论有关妈妈的话题了，于是她话锋一转：“——我刚才听到你说，那个柯林特又羞辱你了？在畜牧委员会的会议上？”

    “我想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汇来形容他的所作所为，羞辱也好，威胁也好，总之就是想要逼我就范。他不止一次向我强调弗里蒙特郡是他们家的‘所有物’，不允许我有自己的理想。在弗里蒙特郡担任治安官只有两条路可走，莉莉，要么充当德莱尼家族的打手，要么就是像我一样成为这个郡的摆设，事实上，没有了柯林特的支持，我在这个郡里什么都做不了，可如果想要得到他的支持，就得用我的忠诚去换……”

    金·约翰逊露出伤感的表情，因为摆在他面前的两条路对他而言都走不通。

    要么把自己的灵魂出卖给恶魔，以换取肉身不朽。

    要么以肉身作为祭品阻止恶魔摧毁他的灵魂……

    “我本想说服他，告诉他文明的行为准则，让这个野蛮的地方回到秩序的怀抱中来。但是他……”金顿了顿，长叹了一口气，“这里的人不需要秩序，他们只满足于规矩，莉莉，这个规矩还毫无理性，完全是旧时代弱肉强食的缩影。德莱尼家族是受益者，所以我再怎么说，也不可能改变柯林特的想法。”

    “既然你知道行不通，那你就不要试着改变他的想法了。”莉莉开口道。

    “那我该怎么做？郡内大大小小的农场，有一多半的农场主都是柯林特的同盟，只要柯林特一声令下，他们就会赴汤蹈火。至于那一小部分看柯林特不顺眼的人，他们的能力十分有限，根本不足以对抗德莱尼家族，我也指望不上他们……

    德莱尼家族已经在这个地方生活了六十年了，所有人都知道，如果没有德莱尼家族，这个地方也会不复存在，他们对于这里的大多数人而言就像是‘造物主’，”说完，金笑了笑，“我知道我这个比喻有些夸张，但是事实就是如此。人人都尊敬柯林特，人们甚至以自己郡内拥有全爱达荷最大的农场为傲，我不能改变他们的想法。”

    “我知道。”莉莉点了点头，“可我们本来也不是为了这帮农场主而来的不是吗？邀请你来到这里的人可不是柯林特。”

    金压抑道：“你是说福斯特先生？”

    “他是西北矿业公司的老板，是他邀请你来到这个郡的，是他让你成为了这个郡的治安官，他很有钱，很有能量，在此之前，这个郡的治安官都是德莱尼家族的打手，可这个人却有能力让你成为治安官，让柯林特失去对治安官办公室的控制。

    想想看，柯林特有他的农场主们做同盟，而我们有这位福斯特先生做后盾。”

    “一个商人……”金抿起嘴唇。

    他在芝加哥和不少商人打过交道，但是每一个人都会让他感到失望，因为绝大多数的商人都是伪君子。

    的确，这些商人很讲文明，他们希望能够把文明播撒到所有能赚到钱的地方。为什么？因为只有人人听话，他们才能赚到钱，像西部这种民风彪悍的地方，他前脚刚开了矿，后脚就会有人来抢劫，他还要怎么赚钱？

    金不止一次想过，这个福斯特先生之所以会邀请他来弗里蒙特郡担任治安官，就是为了通过他的手让这个地方恢复秩序，从而能让他的矿场不会受到影响。

    不过这个福斯特先生可是个大忙人，金前后只跟他见过两次面，前后加起来也不超过一个小时，寒暄完了就是正事，说完正事儿敬杯酒就分开——听说他的西北矿业公司在爱达荷州的各个地方都开了矿，无论是北爱达荷还是南爱达荷，甚至在加拿大的边境地带都有他的矿场……

    福斯特邀请他担任弗里蒙特郡的治安官，并保证约翰逊能够顺利的通过票选。

    他说到做到。

    不过在此之后，他就再也没有露过面了，也没有来见过金。

    金觉得是他太忙了，没时间抽身见他。

    不过总的来说，金不知道福斯特想要从他这里得到什么，这个商人也从来没有提过这件事情，他只是说——在弗里蒙特郡的治安官办公室有一位熟人对他的生意有好处。

    仅此而已了。

    “你应该去见他一面，”莉莉说道，“至少也要知道他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他是个商人，爸爸，他不会平白无故的帮你，他肯定是想得到什么，也许你应该亲自去问问他，前提是你想让他成为你的盟友帮你对抗这些农场主的话……”

    “福斯特先生的公司开在博伊西，你是说我应该放下这里的一切，坐火车去博伊西找他？”

    金·约翰逊面露难色，显然，他并不想这么做。

    “不用担心我，即便你不在，我也可以照顾好自己。”莉莉说道，“最重要的是，如果你没办法和这些农场主站在一边，就只能去寻找那些能和他们对抗的人了，继续这么下去，事情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你的理想，也只会越来越遥远。”莉莉抿嘴一笑，“来自乖女儿的一点小小建议，仅供参考。”

    “从大清泉镇到博伊西……很长的一段路啊，我可能一整天都回不来，我不能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金愁眉苦脸道，“况且，福斯特先生的生意遍布整个州，甚至连蒙大拿都有他的矿场，他现在不一定在博伊西啊。”

    “所以你应该先发一个电报过去，告诉他你想要和他见上一面，谈谈……弗里蒙特郡的未来，之类的。我想，如果他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他会同意的。”

    金·约翰逊觉得这个主意并不好，因为这等同于是在向福斯特宣誓效忠啊，这和向柯林特低头有什么区别呢？

    但是转念一想，金发现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或许去了解一下他的想法并不坏。

    “我明天就发电报过去。”

    莉莉点了点头，缓缓起身：“那我就去睡了，你也早点休息吧爸爸。还有，别再干这种傻事了……”

    说完，她赤着脚走回了屋子，合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