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做是十年前，柯林特最讨厌的人是那些南方佬，以墨西哥族裔为最。

    而现在，柯林特最讨厌的人恐怕就是这帮四处开矿的商人，他们是大地的蛀虫，像一只肥硕的田鼠一样在土地之上四处打洞，毁掉当地人赖以生存的草场的同时，还会带来另一群“老鼠”，这些老鼠白天下井，晚上下班就在附近闲逛，聚众赌博、醉酒闹事、骚扰他们所能见到的一切女人……

    更重要的是，这群“老鼠”肮脏不堪，他们在矿井内部沾了满身灰土，看上去就像是在土里打过滚，除此之外，由于矿井之内是没有厕所的，他们习惯于随地大小便，所以可想而知他们有多不讲卫生，大多数“老鼠”身上是患有寄生虫病的，他们会腹泻、会呕吐，又客观地加速了传染病的传播……

    大概是两年以前，科达伦地区的银矿场就爆发了一场大型传染疾病，数百名矿工和当地居民染疾，三十多人不治身亡——这都是这帮外来者带来的灾难。

    除此之外，他们的升值器也很容易在这种恶劣条件下出问题，红肿、发炎、散发异味儿，他们会在死前将疾病传染给妓女，而妓女再把疾病传染给别人。

    单从这个角度来讲，开矿的商人，也就是那只最大的田鼠，简直就是天启四骑士中的瘟疫，将数不尽的疾病传播到他所能看到的所有土地上。

    试想一个画面，你的家族在这片土地上建造了一片文明，而有一群外来者跑到这里，打破了和谐，同时也带来了疾病和肮脏，还想要把他们所谓的“文明”强加给你。

    柯林特怎能不对这种人心生厌恶？

    “看起来，德莱尼先生你对我心存顾虑。”

    “我对所有不速之客都心存顾虑，不是针对你。”

    “我理解，德莱尼先生。”

    “你能理解？”

    “当然，如果我在这片土地上生活太长时间，我也会对那些外来者十分警惕，原住民的惨痛经历告诉我们，外来者总是会带来厄运，我相信您肯定能从他们身上认识到这一点。”威廉抿了抿嘴唇，“不过，我并不会给这片土地带来厄运，也不会给您带来厄运，相反，我还会给这片尚未被驯化完成的充满野性的土地带来新的机遇，您有没有兴趣仔细听听呢？”

    “实话实说，没有。”

    “哈，虽然我一直都知道你们牛仔喜欢直来直去，但是有的时候未免太直了，也许您可以学着委婉拒绝别人的提议，德莱尼先生……”

    “为什么我要去学我根本不需要的东西？”柯林特压抑着心中的火气，反问道。

    “因为时代在变，德莱尼先生，战争结束了，这个国家不再需要野蛮和粗鲁了，我们的政府需要我们变得更谦虚，更有礼节……”

    “听上去像是在圈养牲畜。”柯林特开口道，“你可以随便讲礼貌，别算上我。”

    柯林特的话音刚落，酒保就为他端来了早餐，一份精美肋排，两条培根，配上球芽甘蓝和煎蛋，两块儿羊角面包，一杯浓咖啡，这是三叉河酒馆最好的早餐了，售价一美元整，说实话还是稍微贵了那么一点儿，在博伊西的酒馆，一顿豪华的晚餐，售价仅为七十五美分，其中包括冷鲑鱼配塔塔酱、牛肉馅饼、长岛鸭、莴苣沙拉、清汤、凯撒布丁配葡萄酒酱及一小杯咖啡。

    “啊……我得说，这里的烤肋排是我尝到过的味道最好的烤肋排，比我在博伊西吃到的那些都要好，我曾斥重金从珍珠夫人那里求取秘方，但是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教我这份肋排是怎么做的，真是遗憾。”威廉一边说一边摇头，露出失望的神情。

    “——不是所有东西都能用钱买到的。”看不惯威廉的柯林特开口道。

    “哦，看来我们的想法不太一样，事实上，我倒是认为这世界上没有非卖品，所有的一切东西都能明码标价，就像是这顿早餐。有的东西价格高一点儿，有的东西价格低一点儿，但是所有东西都是待售的，包括我，以及我所拥有的一切。”

    威廉展开双臂：“您知道西北矿业公司是我的财产，旗下的那些矿山，也是我的财产，但是这些财产不是死的，他们只是暂时被我占有，假如有一天，出现了另一个人，斥巨资想要买下我的一切，我是不会阻拦的，当然，价格得合适。他给我的钱，足够让我再办一个公司，继续赚钱，止步不前可没办法发展，只有失去了，才能得到更多，只有让资产流动起来，才能让它们创造出更多价值……”

    “看来我们对价值的看法不同。”柯林特喝了一口苦涩的咖啡，“想想看，假如有一天有人斥巨资买你的人头，你会乖乖地把自己的头交上去吗？”

    “哦！这个比喻可真是粗暴！”威廉笑着说，“如果这个巨资足够让我的后代一辈子衣食无忧的话，我很乐意把我自己的头交出去——毕竟我和您一样，岁数都不小了，也许就是下一秒，我就会因为疾病倒在地上死去，这个时候人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给后代创造更大的价值不是吗？

    如果说我的头，我的身体，甚至是我的灵魂还能卖一个好价钱，我倒是很乐意把它们都卖出去，哪怕来购买这些的是一个恶魔，这些都没有金钱重要，德莱尼先生，钱才是真正的遗产。”

    柯林特总觉得威廉意有所指，像是在向他暗示什么他并不喜欢的东西。

    所以他才会这么讨厌商人，他们总是会说一些意味不明的话，曲解现实、搅乱思绪，让别人一点一点地走进他布置好的圈套里……

    像这种油滑的人，放在十多年前可是要吃枪子儿的，因为那时候的人话很少，神经也脆弱，没人愿意听商人废话。

    而让商人闭嘴的最好方式就是冲着他们自以为是的小脑袋瓜开上一枪，让他的脑浆涂满地面，一劳永逸地解决麻烦。

    柯林特没搭话，只是拿起刀叉切割面前的肋排。

    威廉见状，趁机开始讲起了自己的“愿景”：“告诉我，德莱尼先生，您昨天晚上睡得好吗？”

    柯林特抬起眼皮，露出清晰可见的抬头纹。

    他知道威廉并不是真的关心他的睡眠质量，他是想借此引出别的话题：“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猜您农场的房子和这里的房间不太一样吧？”威廉问。

    “我的房子更大。”柯林特答。

    “当然了，但毕竟这个地方寸土寸金，小一点也没有什么丢人的，我是想问问您，能用上自来水，能泡热水澡，干净卫生的房间是不是要比农场的屋子住得舒适？”

    “谈不上舒适。”柯林特答道，“甚至有点儿不知所谓。”

    “现在是一九零零年，在东部的一些城市，哪怕是处在社会底层的工人也能用得上自来水，再过十年，人人都能用上电，用蜡烛照明将会成为历史，生活在城市里的人会习惯用电话和远方看不见的人交流，再过十年，街道上的拴马桩将会被彻底取代，变成汽车的停车位，内燃机将会取代蒸汽机成为新的潮流，当人们手里攥着可乐去看电影时，你就会发现我们现在所身处的环境有多么落后……”

    威廉勾起嘴角，对柯林特露出微笑：“这就是未来，德莱尼先生，而这个未来是用金钱驱动的，如果您手中有足够的钱，您和您的家人，您的后代，就会有能力去享受这些奢侈，而一旦品尝过这种生活的滋味，您就不会再想着在这片荒野中和熊搏斗了。”

    “我宁愿留在荒野中和熊搏斗，也不愿意在城市里纸醉金迷，那不过是一场美好的梦境，当人们从梦境中醒来的时候，就会意识到自己有多么愚蠢了。”

    “恐怕在这个时代还想着通过饲养牲畜赚钱才是一场美好的梦境吧，肉牛的价值几何，作为农场主的您心里再清楚不过了，如此低廉的价钱在未来能不能抵消农场的日常支出都需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您确定您所选择的这个行当真的有未来可言吗？”

    柯林特咽下嘴中的烂肉：“说了这么多，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能给您提供一个建议吗？一个切实可行的建议，能够让您和您的家人赚的盆满钵满，再也不用为每年的干草支出和牛价发愁的建议？”

    ——当然了！

    柯林特心想。

    ——一个该死的建议！

    先是天花乱坠地讲述一个美好到难以成真的愿景，再趁机抛出橄榄枝，说只要如何如何就能达成这个愿景……

    商人来来回回就会这一招。

    “让我猜猜，你打算让我把农场卖给你，好让你在我家草场上勘探矿产？”

    柯林特紧紧地攥着手中的刀叉，愤怒至极的他真想现在就一刀下去，了结这个烂人的生命。然后再把他的头皮割下来——让他的灵魂永远困在人间，永世不得超生。

    “您言重了，德莱尼家族的皇冠农场，就好比是爱达荷的‘明珠’，我可不想对这个明珠动手动脚。”威廉摆了摆手，表示他并不想要皇冠农场，“我只是希望能和德莱尼先生你合作，作为弗里蒙特郡最有权威的人，您在这片土地上可谓是‘说一不二’，而我在这片土地之上挖矿遇到了不少阻碍，也许您的存在可以让这些阻碍像变戏法一样全部消失，这对你我来说都有利可图。”

    “——我为什么要帮你解决问题？”

    “因为我可以免费向你提供各类资源，让您不花一分钱就能在自家土地上开矿，挖到的矿藏，我分文不取。届时，您将会成为弗里蒙特郡第一个拥有私人矿场的农场主，听上去很不错吧？”

    威廉微微一笑，继续诱惑道：“我可以向您保证，当您将沉睡在草场之下的金子全部唤醒的时候，就不只是‘不错’能够形容的了——甚至可以称之为……绝妙。到时候您和您的孩子们，可以被堆成小山的金钱围起来，一辈子不愁温饱，养牛将会成为你们的……兴趣爱好，你们当然可以在农场的其他地方饲养牛群，继续过着农场主应有的生活，同时，享受到农场主享受不到的便利和奢侈，您不觉得这幅景象很美好吗？”

    听完威廉画的大饼后，柯林特笑了，笑的非常开心。

    当然不是为了这个“美好的愿景”感到开心，而是对威廉所说的谎言感到讽刺。

    也许他说的话有一部分是真的，他真的会让柯林特免费调用自己手下的资源，也许皇冠农场的草皮之下真的存在金矿，也许威廉真的会坐视柯林特在自己的农场上开采金矿。

    但是之后呢？

    ——威廉会想尽一切办法把那个金矿变成自己的所有物，就像他想让其它农场变成自己的所有物一样……

    柯林特知道，和威廉这种只认钱的商人谈合作，就像是与虎谋皮，或许能取得一时之利，可等到弗里蒙特郡的其它农场都成为威廉的所有物，他的下一步目标会是什么——硕果仅存的皇冠农场能否独善其身？

    “的确很美好，但我不会答应。”

    “为什么？我不太明白。”

    ——“不行”

    恐怕是威廉这一段时间以来听到的最多的话了。

    他想直接从农场主那里收购土地，但是总是会被拒绝，哪怕他提出的价格足够优渥，而这家农场已经欠了银行不少钱，农场的主人还是会对他说不。

    ——这帮该死的牛仔宁愿失去这片土地，也不想卖掉。

    这一点让威廉匪夷所思。

    ——难道说这帮牛仔没有脑子，不知道哪个选项对他们来说是最有利的吗？

    “一八九四年，德州的一个农场主在自家土地上钻水井时意外发现了石油，确切来说不是石油，而是一块儿油田，一年后，一个喷油井伫立在了那片草场之上，给那个农场主带来了源源不断的金钱，之后，他又将赚来的钱投入到了下一个油井的建设之中。

    六年之后的现在，他的农场已经拥有了四十七口油井，按每口油井每日产出五十桶石油的数量来计算的话，四十七口井每天的产油量就是两千桶，您知道这是什么概念吗？这意味着这位农场主现在已经成为了德州最富有的人之一，他卖掉了所有牲畜，成立了一家石油公司，还在不断拓展他的企业。”

    威廉一边说一边笑，就好像那个发现了石油的人是他自己。

    “像这样的故事在德州比比皆是，德州的繁荣靠的是石油，不是牲畜，而我们的繁荣，同样也不是靠的牲畜，而是矿产。”威廉抿起嘴唇，“就在我们说话间，德州那边的某一块儿土地上正在进行积极的竞购活动，发现石油的地盘地价从一开始的一百五十美元一英亩，攀升到五万美元一英亩——五万美元一英亩，您能想象吗？我在这里都能听到金钱落袋的响声。

    卖掉土地，就能够成为百万富翁，失去它，就会变成穷光蛋，那里每天都有人成为富翁，也每天都有人破产，这些人唯一的区别就是，能否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遇。德莱尼先生，摆在你眼前的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你可以为你的子孙后代留下真正的遗产，只要您点头同意，我会帮您把愿景变成事实……”

    柯林特将最后一口肋排咽下肚子，将刀叉往盘子边上一搭。

    “你的话挺下饭的，自从我妻子去世后，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这么美味的早餐了，”柯林特缓缓起身，将牛仔帽重新扣在了脑袋上，“你知道对于我们来说真正的遗产是什么吗？”

    “洗耳恭听。”威廉往椅背上一靠，摆出认真倾听的样子。

    “——我们的生活方式和态度，这是你们这些商人这辈子都学不来的灵魂。”柯林特从威廉的身边走了过去，顺道拍了拍他的肩膀，“祝你采矿顺利。”

    威廉扭过头去：“也祝您养牛顺利，德莱尼先生。”

    接着，他又回过头来，脸上的笑容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