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某种意义上讲，美洲人民的生命就是靠狩猎延续下来的。

    从美洲原住民的时代开始，打猎就是一项神圣的事情，他们有大半生都在追逐美洲野牛（又称水牛），尤其是在秋天这个收获的季节，他们会举行盛大的狩猎仪式，仪式能否取得成功，决定了他们能不能顺利地渡过寒冷的冬天。

    你可以闭上眼睛去想象一个画面：在一个深秋的清晨，空气中弥漫着凉意，这本应该是一个和谐的清晨，但是你却听到大地正在轰鸣，脚下的土地正在震颤，是地震吗？不是，这是野牛群在平原上集体移动发出的声音。

    你的同伴正在追赶它们、围追堵截、分而治之，庞大的野牛群在被追赶时会逐渐分崩离析，而最终会有一部分野牛在你那些披着狼皮的同伴的引导下冲向不远处的悬崖，随着野牛群的逼近，除了震天响的脚步声，你还能听到你同伴的大喊大叫，为了确保这群被分离的野牛冲下悬崖，你也加入了赶牛的队伍，引导、催促这些牛向着直线冲锋……

    如果一切顺利，你会看到一头头野牛跌下悬崖，摔在那些守在悬崖下面的你的同胞面前，有的野牛会当场死亡，而有的野牛虽然瘫痪在地，但仍有一息尚存。这个时候你的同伴会上去结束它们的痛苦，然后将它们拖回附近的仪式场地，将它们尽数宰杀。

    这样的行动或许能够在一天内持续多次，等到夕阳落山，夜幕降临，你的同伴会在火堆旁边载歌载舞，你甚至能够闻到烤牛肉的香气——每个人都筋疲力尽，但是营地内充满了欢声笑语。

    明天还有更多的工作要做，但是至少在今天，一切顺利。

    在隔壁蒙大拿州，人们发现了当年原住民在狩猎野牛时形成的“骨头河”，又或者可以称之为“白骨之河”，这些屠宰野牛的地点总是会被重复使用，以至于形成了壮观的骨头河。

    而这些重复使用的屠宰地也总是会发现原住民制作的“遗迹”——用牛骨摆成的图案。

    没人知道他们在这片土地上举行了怎样的仪式，也没人知道他们都在仪式上说了什么，他们会不会感谢神明对他们的馈赠？会不会感谢这些美洲野牛的牺牲为他们的族人带来了熬过冬天的希望？

    不得而知。

    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狩猎”是这片在美洲大地生活的人们赖以生存的关键技能，即便是外来者，想要在这片土地上长久的生存下去，也必须要学会这一技能。

    几乎所有德莱尼家族的成员都会这一项技能，托马斯也好、亚瑟也好、马修也好、克莱尔也好，老柯林特就更不用说了，他不仅会狩猎鹿和野牛，还擅长狩猎比这些动物聪明的多的“人”。

    假如有一天，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在森林里迷了路，能够“狩猎动物”的他们存活的几率至少要比其他人大，而且大不少。

    ——是时候把狩猎技术传授给下一代了，就像当年原住民将如何狩猎教给自己的后代一样……

    所谓的下一代，特指玛利亚。

    这还是玛利亚第一次跟着家里人去打猎，她今天的目标是猎到一头白尾鹿（又称弗吉尼亚鹿），南至秘鲁，北至加拿大都有这种鹿活动的踪迹，它们喜欢在林地或稀树草原上活动，但也可以在热带雨林甚至安第斯山脉上生存，它们几乎可以适应美国境内的大部分环境，适应力极强。

    根据一些“动物学家”的描述，这种鹿的食量极大，一头成年鹿每年可以吃掉大概两千磅的植物，每平方英里如果有二十头鹿，就会破坏当地的生态平衡。

    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对鹿群进行狩猎，是控制其种群，保护当地环境的一种方式——当然，那个时代的人们还没有可持续发展的理念，他们去狩猎，是为了吃饭、是为了拿鹿角和毛皮去卖钱，甚至单纯是为了享乐……

    “我们就这么闯进森林里，难道不危险吗？”坐在托马斯身前的玛利亚疑惑地问道。

    要知道平时托马斯不止一次提醒玛利亚，叫她离森林远一点儿，离森林远一点儿，只身一人靠近森林准没好事儿，要对大自然有敬畏之心，就像对爷爷柯林特要有敬畏之心一样。

    可现如今却主动深入森林……

    “不进森林，你还怎么打到鹿啊？”走在最前面的亚瑟回头道，“鹿群又不会自己跑到我们的农场里活动，我们得先去找它们才行。”

    “很危险吗？”玛利亚问道。

    “非常非常危险，没准儿半路上会遇到一只大黑熊，一巴掌就能把你爹从马上拍下去！”

    “怎么不把你拍下去！”玛利亚气呼呼地道。

    “因为我肯定跑的比你爹快啊。”亚瑟笑着说，“我马上只有一个人，你爹马上除了他还有你呢！告诉你，玛利亚，如果你遇到了熊，你只需要跑的比别人快就行，但是遇到了狼群，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它们不会满足于一个猎物，如果领头的狼王有血性，它们会继续追捕，所以如果遇到狼群了，拼命跑就好。”

    “我更希望我们什么都不会遇到……”玛利亚低下头，小声嘟囔了一句。

    “这就是牛仔的生活，玛利亚，风险和机遇并存，我们的世界根本就不存在‘容易’这两个字。”亚瑟把头扭回去，轻描淡写地给上述内容做了一个总结。

    托马斯很纳闷。

    亚瑟什么时候会说出这么有水平的话了？

    要知道他被柯林特赶出家门以前，只会说些混蛋话，惹所有人不高兴的那种混蛋话，很少能听到他说些对年轻人有益处的大道理——或者可以称之为“牛仔的智慧”。

    看来在外面历练了一圈儿的亚瑟长脑子了。

    “你知道吗，亚瑟，如果你能早点开窍，说不定会成为我们之中最聪明的那个。”托马斯开口调侃亚瑟道。

    “去你的汤米，我用一根眼睫毛就能把你打趴下，根本不需要动脑子。”

    “一根眼睫毛？”玛利亚蒙了——亚瑟怎么可能只用一根眼睫毛就能把别人撂倒？这也太离谱了，于是她向自己的父亲抛出问题，“爸，亚瑟说的是真的吗？”

    “——哈！这里笑点不是我的这句话，而是玛利亚真的当真了。”亚瑟咧着大嘴笑道，“瞧瞧你在你女儿心里的定位，不容乐观啊！”

    落在队伍最后面的克莱尔实在听不下去了，开口道：“你快闭嘴吧亚瑟，别一会儿把狼招来了……”

    “好吧好吧，你们赢了，我不说了。”

    ……

    一行人在林中漫步了许久，嗅觉敏锐的玛利亚突然闻到了一股臭味儿，这股臭味儿和平常厕所里的那种臭味儿不太一样，而是一种更为极端的，更为刺鼻的，更容易让人产生生理不适的臭味儿……

    “汤米，你闻到这股味儿了吗？”克莱尔显然也闻到了这股味儿，于是向身前的托马斯抛出了疑问。

    “你是说臭味儿？是的，我也闻到了——亚瑟，你看到了什么没？”

    “比如？”

    “比如说这股臭味儿的来源——呃，该死，这个味道真是让人受不了，”托马斯贴心地掐住了玛利亚的鼻子，“应该是从前面传来的……”

    “是的，我知道这臭味儿的来源。”亚瑟在林地间驻马，“我一直在找它……”

    “找什么？”

    “你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

    亚瑟将马移开，给后面的托马斯和玛利亚闪开位置。

    一匹残缺不全的马正躺在林地中央，看上去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撕碎了，它的肚子被残忍的刨开，皮囊之下的五脏六腑被吃的干干净净，余下的那些血肉上面也爬满了可怕的蛆虫，注意，是爬满！不是一只两只，是爬满！就像是在上面铺了一层虫子做的地毯一样。

    “呕——”

    玛利亚哪里见识过这种场面，当场就歪着身体把早饭吐在了地上。

    托马斯立刻就急眼了：“亚瑟，你他妈疯了？你觉得玛利亚想看这东西吗？”

    亚瑟扇走飞在附近的苍蝇：“得了吧，汤米，玛利亚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脆弱，她可是德莱尼家族的人，血管里流淌的是德莱尼家族的血，她很快就会习惯的。”

    说完，亚瑟翻身下马，随手从旁边的地上抄了一根棍子，走过去捅了捅那匹马的尸体，检查了一下勉强还能辨认的伤口：“好消息是，它没怎么受罪，我能睡个好觉了。”

    “是，你是能睡好觉了，可有没有想过玛利亚的感受？”克莱尔也质疑亚瑟道，但是并没有托马斯那么激动，“她还小呢，亚瑟。”

    两人说话间，托马斯已经带着玛利亚离开了，让她远离这股难闻的臭味儿至少可以让她好受一些。

    “——如果她以后要接管农场，这都是必修课。”亚瑟也有他的理由，“别忘了老头子当初是怎么对我们的。”

    “时代不一样了，亚瑟，玛利亚也和我们不一样，她上过学。学校里会教她这些东西的。”

    “真的会教吗？”

    克莱尔耸了耸肩：“不知道，也许会吧。我又没上过学。”

    “就算会，能够亲眼看到实物总比啃那些砖头书强吧？”亚瑟把木棍往地上一戳，踩着马镫翻身上马，“况且我又不是为了教育玛利亚才来的，只是碰巧路过来这里看看，看看这匹马的最终结局……”

    “很凄惨。”克莱尔不忍心去看那匹马，所以一直把脸别向另外一边，“它真的没有遭罪吗？”

    “第一时间就被咬窒息了，没有遭罪。”亚瑟又看了尸体一眼，“真希望那两个傻缺牛仔下次能长点记性，他们死了我不心疼，但是马死了，我心疼的很。”

    “你真的是这么想的？”

    “骗你对我有什么好处？”亚瑟十分认真地说道，“他们那些牛仔就好比这些在马上蠕动的虫子，我才不在乎呢！可是这匹马……它值得一个更好的结局，而不是被狼群分食，你能明白吧？”

    “因为它比人要贵？”

    换做是柯林特，他也会说出这番相同的话，但是柯林特会纯粹从价值的层面去考量自己的损失，毕竟现在牛仔的工钱可远没有一匹马贵。

    “因为我喜欢马，不喜欢人。”说完，亚瑟拍了拍马脖子，“我们走，‘布狄卡’。”

    那匹可怜的马是不会被埋葬的，一是因为没有人愿意顶着那股恶臭和它满身的蛆虫把它拖进深坑，二是因为它在地下沉睡时也会被慢慢分解，到头来结局都是一样的，它的身躯最终会回归自然。

    所以也没必要再浪费那个时间给它挖坑、再将它埋葬起来了。

    亚瑟和克莱尔赶上了托马斯和玛利亚，那两个人正在一棵树下坐着，玛利亚小脸儿煞白，很明显是还没缓过劲儿来。

    “亚瑟，你要不要向我解释一下你他妈在干什么？”托马斯见亚瑟过来了，立刻站起身来走到他的面前，“你要想看，你就自己去看，狩猎小屋离这儿不远吧？别他妈把我的女儿也牵扯进来！明白了吗？”

    “天哪，汤姆，我知道，我没想到她的反应会这么大……”亚瑟瞥了玛利亚一眼，“好吧，我的错，行了吧？——玛利亚，你好点儿了吗？”

    玛利亚咽了一口唾沫，点了点头。

    “你看，她没事儿了，别这么大反应，汤姆，我们都是这么过来的，她会习惯的。”

    “正因为我们就是这么过来的，我也不想让玛利亚和我们一样！”托马斯的情绪十分激动，要知道他就像一个温和的巨物一样，平时很少发火，毕竟也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人了。

    可一旦事情涉及到了自己的孩子，托马斯就不能忍了。

    “老爷子教育我们的方式是错的！你明白了吗？”托马斯指着马上的亚瑟喊道，“错的彻彻底底！我不能让我的孩子经历和我们一样的事情，你当初心里难道就没想过为什么我们会摊上这么一个爹？告诉我们人腐烂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怎么样开枪，怎么样杀人最快？玛利亚不用去学这些东西！我不会允许的！”

    亚瑟摆了摆手：“玛利亚是你的孩子，你说的算，汤米。但是你不要忘了，玛利亚跟的是我们家人的姓，早晚有一天，她得面对我们所面对的一切，我觉得早点让她见识到这个世界的残酷总比让每天活在梦想里的她被现实打的措手不及要好……”

    “我原以为你恨老爷子。”托马斯双手叉腰，看样子是冷静下来了。

    “我是恨他，但是我也很感谢他早就教会了我这些。”亚瑟说道，“如果他没有，我也许早就已经死了。”

    “也许凯特说的对，这个家全是疯子……”托马斯垂着脑袋，有气无力地说道。

    从某种意义上讲，“德莱尼”这个姓氏就像是一个烙印，在他们小的时候就已经烫在了他们的骨头上。

    “不要忘了把自己算上，汤米。”亚瑟完全没把托马斯的话当回事儿，驾着马往前走去。

    （上图为美洲原住民传统狩猎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