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凝视
“我的名字在档案里就可以看到，这也是不值得说的，我将如你们所愿的，保持理性，尽量完整的阐述当时的经过。
“今年的我是17岁，还在读书，虽然很久没有去过学校了，但姑且应该也还是，大概是在两年前父亲去世的时候，我就没有再到教室里熟悉的角落上发过呆了。
“为此，老师曾几次登门找我谈心，用真挚的言辞对我开导，然而我也有着应对的方法，只要拒之不见，一切问题就都解决了。
“逃避是可耻的，但也是有用的，就像我在幼儿园的时候，写下的情书被发现以后......抱歉，扯远了。
“我的父亲因肢解而死，我甚至没能看到他完整的遗体，就连火化后的骨灰，都是轻飘飘的，仿佛一阵风吹来，就会被掠去。
“虽然如此，母亲对我的爱自始至终都没有偏移半分，即使我做错了事，她也不会责怪，或许是因为我是她的孩子，她慈爱的眼神总是注视在我的身上，即使寒风侵袭，我的心也是温暖的。
“我时常会为此而感到庆幸......
“我很庆幸那个悲剧是发生在当时，而不是更早以前的过去，不然我会害怕自己，由于太早就失去了父亲，而察觉到和他人的不同，那对一个孩子来说，是无比残忍的。
“所幸，如今的我，无需这种顾虑。
“她总是喜欢看着我，看着自己的孩子一天天成长，就像果实逐渐趋于成熟，树木逐渐枯萎，直至腐朽，最终衰颓。
“然而花朵终会凋零，即使曾盛放过，也无法改变结局。
“我很遗憾自己不能成为她所期待的人。
“我的生命是父母的延续，但是，我只是我自己。
“一个人所认定的，就是自己给予的。
“我不想成为任何人，也不愿做那些应该去做的事，更不乐意被条条框框束缚着，我生来就渴望自由，这是人的天性，也是我的个性。
“我无数次想要将心中的言语宣之于口，但每每看到她凝视我的目光，却怎么也说不出来，想说的话说不出来；久而久之，也就成了一种苦闷，却还要欢笑着，装作风轻云淡的模样。
“尽管如此，尽管生命中到处都是矛盾，但我们还是相处的很好，互相搀扶着向前，也是一种美好，不是吗？
“她已经失去自己的丈夫，如果再失去她的孩子，我不敢想象，她会有多么崩溃。
“我是她生命中仅有的希望，也是她生活中唯一的祈望。
“她将我视为生命中的礼物，我又怎能不做好这份礼物？
“我喜欢的事情很多，除了吃和睡，便是闲步。
“我喜欢在晚上出门散步，越晚越好，凌晨两三点最为合适，可能有点怪，但对我来说是习以为常的事。
“时间是不对的，但事情是对的；或许有点晚的，但也是适宜的。
“那时我的思维是活跃的，世界没有喧嚣是安静的。
“我经常很晚才归家，明明什么事情都不做，却俨然异常忙碌似的，但不管多晚，即使将近拂晓了，家里的灯还亮着，我知道，那是母亲为我留的。
“她没有抱怨我，也没有责怪我，只是在阳台上等着我，不管多晚都在等着我。
“我能够看到她的目光，能感受到她的目光......
“她在等待着我回来，也在期待着我回来。
“在我回家不久后，她会准备丰盛的饭菜，这期间我不会做别的事，只会做等着吃饭这件事，这或许能被理解为一种尊重，也不是我饿着肚子，实在是......我理解的是，吃乃人生头等大事。
“她向来不要去厨房，不需要我帮忙，凡事都亲力亲为，她跟我说，我能做的就只有这么多了。
“在我吃饭时，母亲从来不吃，她喜欢看着自己的孩子，吃着自己做的饭菜，满足于那时会充盈在她的心里，就如同在饥饿中进食，这是一件不可或缺的事。
“这于她而言也是一件很有成就的事，甚至于会让她的生命都因此而充实。
“母亲的世界里只有我，所以什么事都顺着我，甚至连情绪都围着我。
“我有着看书的习惯，无事可做，也没什么想做的，就做一些枯燥的阅读，这时候她都会陪着我；慢慢的，我也就习惯了，这给我一种安全感，心理上的安全感。
“我在看书的时候她在看我，我能察觉到她的目光一直在伴随着我，我很多次都想要回头看看她的眼睛是不是在一眨不眨的盯着我。
“这对于相依为命的两人来说是无比温馨的一幕，虽然物质上的条件还没有到那种程度，但我心里很清楚，母亲把我当做是精神的支柱，我不应该让她感受到和我一样的孤独，也不该向她倾诉，我平日里所受的苦。
“就像是走在一条没有灯的夜路，我时时刻刻都觉得这个世界无比可怖，可我不该屈服，人生只有自渡......
“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时总是轻柔的，而我所造成的负担对于她是沉重的。
“她总是想把一切最好的都给我，却不知道那些东西从未属于我。
“顺便一提，如果能解开手铐，或许可以更有助于我去表述当时的情况。
“不知自何时起，一切就都变了。
“我散步回来时，她还是会等我；我正在吃饭时，她还是会伴我；我凝神看书时，她还是会陪我。
“原本我享受的，如今成了折磨；原先我适应的，现今成了未满。
“我在某一瞬间觉得好像有些诡异，但却没有原由，所以也没去管，全当不存在了。
“犹如某天醒来的时候，心里很是惊慌，莫名有些恐惧，能够依稀记得似乎做了噩梦，但却想不起来是什么样的梦，只有一些零星的片段；而最后，这些碎裂的记忆也将随着时间忘却了，再也无从想起。
“我始终把心中的惶惶不安当做是不好的梦，我以为那是我睡的不安稳导致的，我认为这是很寻常的事；因为作息很晚，身体状况日渐愈下，所以早有预见。
“直到某一刻我在恍惚间，于门缝中看到我的母亲，她满是血丝的眼睛，正以一种诡谲的情绪望着我，像是要把我吃了，吃进胃里的那种吃，又貌似和平常一样......
“我很确定，那不是错觉，不是我看错了，我很清楚，那天夜里很黑，我不喜欢开灯；可我不会看错，但我必须看错，我还有着理智，我不能声张......
“自那之后，我便开始仔细的审视起了她的目光，那让我不寒而栗，并且被怫郁淹没。
“我在散步时她的眼睛冷冷的看着我！
“我在吃饭时她的眼睛默默的瞧着我！
“我在看书时她的眼睛死死的盯着我！
“我没有看错，我不能看错，她为什么要这样注视我？我觉得她疯了，准备和她谈谈，但转念一想，或许是我疯了，所以我极力的克制着自己；我怕我会压制不住，无法制止内心的冲动，要真的只是我的错觉呢？”
“但很快事实就证明错觉这个东西本质上是不存在的，因为在我装睡并且聆听屋外动静的时候，能够听到微弱的脚步声，想必她是蹑手蹑脚的走来的；我的母亲就这样在我睡去时凝视着我，一次、两次、三次、四次、五次、不计其数......
“在我数不过来的时候，我意识到我必须做点什么了，我的神经够混乱了，我根本都睡不着了。
“我一闭上眼就能看到长颈鹿和袋鼠在太空中打架，这是人能看到的吗？
“我还去找了心理医生，跟我说不要胡思乱想，多睡觉，我要是能睡得着，我会去看吗？
“我冥思苦想，决定让自己养成关门的好习惯，在那之前，我是没有的，因为房间里太闷了，我也不喜欢开窗户，我这样做了，她应该是能理解我的；如果她懂得，就不会这样做了，我也就能睡个好觉了，这也正是我所期望的......
“我无比希望她能够理解我，给予我一些个人的空间，我知道这对她来说，孩子对于父母来说，可能不值得理解，但于我而言，这无非可厚；你能够想象每时每刻都被人注视的感觉吗？即使那个人是你的母亲。
“她难道就真的，不懂吗？互相体谅一下，不好吗？
“我能由衷的说句心里话吗，如果能够应允，算了，我真的很想说，你们不打算取下束缚着我的镣铐吗？我不会做出过激的行动......不，不需要给我递烟，没人会在口渴的时候想要抽烟。
“我承认这让我有了些许宽慰，但和我想的不太一样，别用那种严肃的眼神看着我，生活应该有点乐子的，朋友，好吧，我继续说......
“我感觉自己身上爬满了虫子，那些虫子啃食着生活的镜子。
“或许每个人都是虫子，一条条在蠕动的虫子......
“我的脑子里充满了恐怖的想法，那绝不是正常人应该有的想法。
“我无法克制，也不能阻止，只能任由它们在我脑海中横冲直撞，直到耗尽我的一切。
“这简直是彻头彻尾的折磨，我受够了那些目光，那种凝视......
“好在，万幸的是，时间一点点流逝，她没有在夜半的时候，在我睡熟的时候，在门外看着我了，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我把门锁了。
“说真的，很多次我睁开眼睛，都害怕她的脸直接出现在我的面前，静静的看着我，而那不含情绪的冰冷眼眸里，满是我的疯狂。
“我在看那些恐怖片的时候，完全没有什么既视感，但如果代入到朝夕相处的家人，我的母亲，却又让我不寒而栗......
“是的，我总是这样去想，也还在这样去想，随便她是什么，反正不是我的母亲，或许是被怪物占据了身体，又或许是什么别的诡异......
“之后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了，就靠药物来缓解我心中糟糕的情绪，纵使收效甚微，也全无什么用处，但起码能睡个好觉了，这对我来说就是好的。
“虽然长时间的使用，不可避免的对药物产生了依赖性，但我并不介意，也丝毫不在意；比起身体上的负面影响，精神的疼痛才更令人不堪重负。
“我很喜欢这种逐渐回归理智的感触，精神状态越来越好了，生活质量稳步上升了，我没有再看到长颈鹿和袋鼠在太空中打架了，我看到的是没有翅膀的孔雀和乌鸦在水面上啄着一个又一个的眼球，真棒！
“原来还没有这样的，说不定是吃药吃的......
“我再次注视母亲的眼神时，她的眼里还是如从前一般充满了慈爱，可那种爱，再也不是我想的爱，逐渐沦为一种悲哀，只能够感受的悲哀......
“我无法再忍受了，我也承受不住了，我快彻底崩溃了，无论是任何事都做不好了，心中瑰奇的画面和脑海里沸腾的骇人念头出现的愈发频繁了，与日俱增......
我觉得自己像是生不如死了，只靠药物活着，越吃越难受的，每天跟个行尸走肉似的，时刻都在麻木里的，活着有什么意思，存在有什么意义？
“我难得的离开了家，出去玩了几天，说是玩，也只是去各处散散心，没什么可玩的，也怪没意思的；即使是去景区，也是往人迹罕至的地方走，生活没有新意，只有百无聊赖，
我所见的任何事物都不能给我过去时常能体会到的欢乐，以及其他的能够带来积极的正面情绪，我的心态不外如是，人最困难的事情是做出改变，而改变自己是最困难的改变。
“虽然随着心的方向四处走走，可以说是毫无用处，效果有些不尽人意，但总也是比之前好的，因为我闭上眼再看到的是一个又一个血淋淋的眼球追赶着一只又一只在天空中蠕动爬行的手，真棒！
“我看到夕阳落向了远方，我决定回到来时的地方。”
“为此，我又行过很远的路程......”
“在我失神落魄的回到自己的房间时，看到窗户都在开着，隐约有一种奇怪的气味，我没有在意，只想倒头就睡，多吃点药，睡到天荒地老，睡到世界末日，睡到死......
“人是不能永远在睡梦中度过的，不然就睡死了，可那也挺好的，如果有一场不会醒来的梦就好了......
“如果人生是一场幻梦，我愿沉溺其中，永世不竭。
“生命的本质是在走向虚无的路途中找寻存在的意义......
“而我......我的灵魂与死亡都受限于腐坏的躯壳之中，就如我说的，花终会枯萎，这无从辩驳，哪里来的意义？人赋予的而已。
“我是一个极度自我的人。
“我将自己封闭在内心的世界里，活的像猪，或是废物，吃了睡，睡了吃，仅有的娱乐，是在看书里的跌宕起伏，以及散步时期待与清风的相遇。
“再习惯的事情，也会觉得烦腻。
“那天夜里，我突发奇想，摆弄着挂在我房间中央的画，这是一幅很宽大的画，上面点缀着我笃爱的死亡美学，我怀着仰慕的心理，轻柔的摩挲着它，就像是在抚摸女人娇嫩的皮肤。
“骷髅在天上飘着，灵魂在树下摆着，肢体在水里游着，那水的颜色是苍白无色的，世界上最干净的颜色，是难以言语的......
“可那种澄澈被污染了，被生命给玷污了，巧妙的是，众生的喜怒哀愁铺展在画的中央，将隐约的不适感冲淡了——那些失去眼眸的面孔实在太完美了，还有怪异的建筑，跳舞的神和倒悬的门，这是怎样的盛景！我无比钦佩画者惊世绝伦的想象力，简直让人身临其境。
“当我正沉浸于画卷中的奥妙，为此无可自拔时，却隐约听到了压抑的呼吸声，比针落在地上的声响还要小；但我的精神极度专注，也足够亢奋，我不可能听错，也不会错......
“我看到了我人生中最不想望见的画面......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我看到在被打通的墙壁里，我看到了一个人，那个陪伴我走过一生的人，那个将生命赠与我的人，那个最关心我的人，那个最可爱的人......
“她凌乱的头发散落着，以一种奇异的姿势，跪坐在那里。
“她紧紧的盯着我的方向，她在看着我！
“她为什么还在看着我！她凭什么还在看着我？
“愤怒与惊恐侵染了我全部的理智，只有死亡，才能休止。
“我完全想象不到自己做了什么，我也不记得具体都发生了什么。
“不，不是我，不是我......
“我看到她倒在我的面前，无力的手抬起......
“我并没有感到满足，这或许是我的不足。
“不，不是我，不是我......
“我再也不想看到这种凝视......
“她为什么还在看着我？她凭什么还在看着我！
“不，不是我，不是我......
“我会找到你的，会向你复仇的......
“我亲手杀死了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这于我而言，是不情愿的，但我不得不这么做。
“血溅落到我的脸上，我没有兴奋，也没有惊慌，我只是平静的，凝视着她的死亡。
“我想我死去了，母亲活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