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破坏掉
有如对狗说话般向勅使河原下令“你面向那边,不要听我们说话”后,早耶香把司徒天带到稍远处的树木后面。
“说真的,你到底怎么了啊?”早耶香压低声音说道。“咦?”
“没有勾好耶。”
“什么?”
司徒天轻轻挥了挥手掌。“咦〜〜已经没差了啦。”
“没差个头啦!你是怎么了,平常仪容比较整齐吧?”
“是吗……”
“平常你都是更拼命维持仪容吧。”
“拼命?”
“就是拼命。别管了,稍微转过去,我替你重弄。”
“隔着衣服?”
“对啦。”
早耶香绕到司徒天身后,展现出隔着衬衫松开钩子,把扭曲的地方整平再重新勾好的技艺。司徒天道完谢后,打从心底感到疲倦地叹了气。
“最近你很常叹气耶。”早耶香说道。
司徒天露出几乎快哭出来的表情。“受不了——这个真的好麻烦。”“别说这种话,你是女生吧。”
“或许我已经不是女生了。”
“啥啊?”
回到原本堆放课桌椅的地方后,勅使河原开始缓缓说道:
“这么一说,解开循环罩钩子这档事在国中时曾经很流行呢。”
早耶香朝勅使河原的手臂呼了一个巴掌。“不是叫你不准听吗!”
“解开循环罩钩子是什么意思啊?”司徒天探出身躯。“该不会是绕到后面,再隔着衣服解开女生循环罩的行为?”
“对对对。”
“我只在漫画里看过这种事,在物理层面上有可能做到吗?”
“可能可能。只要习惯了,用单手就能做到。”
“太蠢了吧!”早耶香用打从心底感到傻眼的表情如此说道。
“真的办得到吗?要怎么做呀?”
“你也一样,为什么会感兴趣啊?”
下次发生互换灵魂的早上,三叶留在APP里的备忘录是——
『我全部都听说了。』
只有一句话实在很恐怖。
上学途中,从大声公传出的分岔声音让勅使河原克彦反射性地停下脚步。
走过桁架桥后,前方有一个由小镇经营的停车场,可以看见有选举车辆停在那儿,而且竖起了旗帜。换言之,这是选举演说。镇长选举将近,虽然称不上人山人海,却也聚集了十多名听众。
这么一说,早上离家时,玄关那边没有父亲的鞋子。
“咦,老爸他怎么了?”
向母亲如此询问,从厨房那边便传来“去助选”的回应。
就是这个吗?
(偏偏在这条路上啊。)
勅使河原一边迈出步伐一边在心里砸嘴。算我求你,可以在我不在场的地方搞这个吗?
他想尽可能装出事不关己的模样经过这里,走在斜前方的宫水三叶心情大概也一样吧。她的背影很僵硬,用不着看也知道她露出了怎样的表情。以复杂编法扎成发辫再盘起来的后发微微动摇。
勅使河原没有转过头去,只用视线瞄过去确认。旗帜上写着“宫水俊树”,是正在演讲的大叔的名字。他是以连任为目标的现任镇长,也是三叶的父亲。
还有另一名大叔身穿作业服站在三叶父亲的旁边,而且将那面旗帜拿得象是长矛似的。勅使河原尽可能不想看到这个人的脸,那是就算在家中也不太想看到的父亲的脸庞,在这种地方就更是如此了。
他露出了“镇长由我挺着”般的表情,背后整齐地排列着身穿同样作业服的年轻男子们。他们有的被迫拿着旗帜,有的则是在发传单。父亲公然动员自己公司的职员助选,从这一点来看根本就是脑袋有洞——勒使河原是这样想的。
有言道,选举对现任者比较有利,不过别说有利,现任者根本就是稳赢的。因为现在就是变成了这种机制。眼前就是大叔扛着这种机制的一端,很光荣地手拿旗帜站着的构图。
勅使河原产生想砸嘴一百次的心情。虽然想迅速经过现场,不过加快步伐又好像是要逃跑似的令他心生不悦,所以他小心翼翼地走着。
只要想到一大早就看见讨厌的东西,脑袋会变重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就在此时,有人又落井下石发动追击。
『三叶!走路时给我抬头挺循环!』
是手持大声公的宫水父亲,他中断演讲,朝女儿的背影大声怒骂。可以看出三叶的肩膀变得硬邦邦的。
在他人面前,而且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像这样喝斥小孩,老实讲脑袋根本有问题。至于听到这番话的那些阿公阿嬷听众佩服地说出“不愧是镇长,对自己人也很严厉啊”的意见,根本就可以说是农村的黑暗面了。如果宫水大叔是看准这一点才故意骂小孩,那他的个性就太恶劣了。
才一大早就全是让肩膀变重的事情,这就象是这座城镇的扭曲缩影啊。
“啊!我已经受不了这个小镇了啦!”三叶像耍赖的小孩大吼大叫。
“这个小镇有点太有个性了啊。”早耶香点头表示赞同。
哎,会这样觉得也很正常啦——勒使河原默不作声如此心想。
所谓的压力真是恐怖啊。
昨天的三叶显然很奇怪,此事便是这个话题的开端。所谓的显然很奇怪,换言之指的就是这么一回事。长发跟刚睡醒时一样完全看不出来有梳理过,忘记在制服上打蝴蝶结,连自己鞋柜的位置都不晓得,也不知道自己的教室在哪里。
忘记班上所有人的名字,最令人感到愕然的是连勅使河原跟早耶香的名字都变奇怪了。一整天都在放空,或者说是心不在焉,脸上露出“为何自己会在这种地方啊?”的表情。最离谱的是,上课时被老师开口喊“宫水同学”点到名字时,她甚至还没注意到那是在叫自己。
而且笑声变成“呼嘻嘻”跟“咿嘻嘻”。
让勅使河原特别心惊的是,三叶完全没整理头发就来学校。勅使河原上小学前就认识三叶,却几乎没见过这种状态下的她,顶多也只有在刚游完泳的时候。
三叶总是在每一天,就算是假日也一定会把头发扎起来,而且编法还相当讲究,甚至整齐到让人想逼问:“你每天早上要花多少时间绑那种发型啊?说起来,那是有办法靠自己绑出来的发型吗?”
三叶应该下了“不把头发扎成这种形状就不出现在他人面前”的决心吧。
“她就是用那个发型,像那样故意自己束缚自己的喔。”
以前早耶香曾经在三叶不在场时说过这种话。
“因为她处于不好好端正仪表就会立刻被周遭的人说东道西的立场。三叶总是拼了命地端正仪表,那个发型就象是她要让自己举止合宜的仪式吧。”
原来如此啊。
三叶她爸爸是镇长,自己则是要继承古老神社的女儿,一到祭典时又得以巫女的身分当主角,而且整座小镇的人都是信众,她也因此变成家喻户晓的人物。
只要稍微不修边幅就会立刻被别人提醒吧。原来她有这种苦衷啊——闻言后,勅使河原恍然大悟。他原本以为那个肯定跟力士的发髻一样,是巫女特有的驱魔结界之类的东西。
那样当然会累积压力喽。
在脑袋爆炸,连头发也爆炸的状态下忘掉所有束缚,豁出一切自暴自弃的日子也是有的吧。事情便是如此。
找心理辅导师之类的人士看一下恐怕比较好吧——勅使河原是这样想,不过他虽然跟三叶亲近,却也不能说出管闲事到这种地步的话吧。
哎,真要说起来,这种小镇上的小高中也没有心理辅导师这种时髦的玩意儿。不过勒使河原觉得找教古文的由纪老师商量或许不错。因为那个老师是外面过来的人,所以成见也浅。
顺带一提,今天的宫水三叶很正常。与其说正常,不如用“回过神的状态”来形容比较贴切吧。
如此心想的勅使河原认真地听三叶讲话,结果三叶居然整个午休都喋喋不休地说着小镇的坏话。操场旁有一个场所堆放着预定要废弃的课桌椅,勅使河原盘坐在那边的桌上听着那些话,但这话题欲一直没完没了,尾椎骨到最后都痛了起来。
这是当天夜里发生的事。勒使河原尽可能不想去楼下,所以窝在二楼的私人房间翻阅《无线生活》月刊。
吃晚餐喽——母亲传来了这样的声音,勅使河原瞬间浮现跳过晚餐不吃的念头,却又立刻领悟到这是不可能的事。一旦做出这种举动,开始在肚子里翻身的虚无感似乎会猛烈地暴动起来。
他下到一楼,在前往盥洗室洗手的途中无论如何都必须经过和式客厅。在玻璃和式门的另一侧,宴会已经开始了。
酒意似乎已经上来了,醉汉特有的咯咯笑声袭向勅使河原的单耳。宫水俊树后援会向外烩料理店点了菜肴,在打通两个房间的和式大客厅里摆放家里的茶几矮桌,聚集了一大票人在那边开选举前的打气酒宴。
光是从旁边经过都感到莫名厌恶,勒使河原用肥皂仔细地洗了手。为了前往厨房,他不得已又从旁边经过一次,却隔着玻璃听见宫水大叔正在发表演说的声音。
传入耳中的是大叔表示“这次选举受到各位与后援会长不少关照”这类的话,然后是后援会长——也就是勅使河原的父亲说出“包在我身上,门入地区跟坂上地区一带已经巩固好票源了”这种应和的话。接着座位上发出“喔喔——”的声音。
在“喔喔——”啥啊?
在大声说出这种露骨话语的时间点,脑袋就已经很有问题了。没人要来吐槽一下吗?
在厨房那边,母亲端出菜肴,勅使河原自己加上白饭跟味噌汤,然后把晚餐大口扒进嘴里。和式客厅突然传来轰笑声,是某人说了无聊的冷笑话吧。县警干脆过来搜査好了。
他如此喃喃低语后,母亲听见了便斥责他:“你在说什么啊?”
既然被问到“你在说什么啊”,勅使河原就打算实话实说。
(真难受啊……)
我总有一天也要做这种事吗——他如此心想。
“越后屋,你也真是坏心啊。”
勅使河原不由自主在脑袋里试着演起这种一人短剧,无言地将视线望向左右两边分饰两角。在那之后,他露出了完全认真的面容。
真是愚蠢。
在隔壁的和式客厅里,有一群家伙一本正经地做着这种蠢事。
而核心人物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真令人受不了啊——勒使河原如此心想。
自己的饭钱是从这种事弄来的,这个事实也让他感到更加难以忍受。
勅使河原并没有极度的洁癖。不过,微微存在于自己心中的那个洁癖的部分正被精准地鞭打刺激着。
肮葬的事。
如果这座城镇是靠这种东西运作,好像会对它感到厌恶。
虽然不愿这样想,却好像要厌恶起它了。
虽然对这座糸守镇的情感比普通居民还要深厚。
虽然这份情感绝对不只是因为自己必须在糸守镇生活下去才产生的。
虽然有人说小镇的坏话会让自己感到不悦。
然而——
有时候——
还是会想把整座小镇一起炸掉。
有时会浮现想破坏一切,将这里变成空地的念头。
我家的建筑公司有能力将土地变成空地。
想破坏掉一切让这里变成空地,然后只把漂亮的东西摆到上面。
就这样待在这座小镇的话,自己好像会渐渐腐化。
这样下去的话,自己肯定会变成用若无其事的表情把金黄色点心拿去给代官大人的老头(注:金黄色点心是金币的暗喻)。
就是因为这样才想将小镇破坏殆尽直到体无完肤。
虽然如此心想,另一方面却还是爱着这座小镇。
想靠自己的力量改变小镇。
为了达到目的,就有必要继承家业吧。
不过一旦做出这种事,自己大概会渐渐腐败下去吧。一看就晓得只要继承了公司——“为了维持员工的薪水跟生活”、“为了运作设备跟资源”、“需要稳定的订单”、“与行政体系之间的关系变得重要”。
可以预见这种话会一个个缠上来,立刻就会变得无法动弹。
不断轮回重覆。
就是因为这样,才会想破坏掉一切。
想要翻掉摆满料理的桌子。
只要整座城镇消失,美好的回忆便会永永远远地残留在心中吗?
要怎样让它消失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