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原本是一间废弃的会议室，但在一些人眼里，这里早已废弃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是从未被废弃的回忆。

    “表哥，你愿意让晓慧陪在你身边一辈子吗？”

    “当然，晓慧一直是我最喜欢的女孩子啊……”

    “那，说好了哦！表哥可不许反悔……”

    董司慧看着眼前早已化作一片荒芜的一切，回想起小时候的童言无忌，心中不由得暗暗苦笑——再美好的追忆，也终成追忆。

    “干活儿吧，表哥，”收回不切实际的想象，董司慧恢复了往昔的冷静，开始翻阅从张晦明那里得来的财务计划书。

    受父亲的指令，张平远将协助董司慧完成这场考验——他很清楚，在张晦明心里，再怎么说，董司慧终究是他的干女儿，嘴上说不放水，实际当然是不可能的。况且，就算他没有发话，知子莫若父，心中永远挂念着董司慧的张平远会做出什么，当父亲的也是能知晓一二。

    此时的张平远略有些惊讶和略显痴迷地看着董司慧——父亲说的没错，这早已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晓慧了。没有了幼时的阳光与天真，眼神中无时无刻不在散露着寒气，飞速扫过自己递过去的一份份文件。瘦削的双手时而快速翻过纸张，时而在白纸上奋笔疾书。陷入沉思时，右侧姣好的容颜仿佛迷离在冰雪中，左侧那道贯彻全脸的伤痕于刘海之中时隐时现。眼前的晓慧，已经是一个知性睿智的婷婷少女，只是她已没有了少女独有的天真烂漫，剩下的，只有近乎非人的冷静，以及令人生寒的威压。

    如今的晓慧，真的不是自己回忆中那个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少女了。青龙，原本还担心她能否担得起这样可怕的名号，如今看来，恐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想起父亲曾经告诉自己关于“伍”组织的事情，张平远心中不禁咋舌。

    “表哥，你看。”不到半个小时，董司慧捧着那些资料走到犹然痴醉的张平远面前，将尚且沉浸在遐想中的他迅速拉回了现实。

    “怎么了，出问题了吗？”刚从自己内心世界脱离出来的张平远有些惊讶于董司慧行事的效率。

    “嗯，其实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确认一件重要的事。”董司慧的声音格外认真。

    “这计划有什么偏差吗？”张平远问道。

    “我看了下这份新制定的下一年计划书，和去年计划书对比，确实改了很多。我对改变的内容一一推导了一下，不能说全部都比去年的计划好，但总体效果执行起来应该不比去年差。”

    “我也认为如此，所以对于这份计划书，我并没有什么好的修改意见。”张平远无奈道。

    “但是，我后来想了下，问题就出现在这里。”

    “哦？”张平远有些疑惑。

    “放假前我曾经帮室友改了一个程序设计。虽然我没有当场揭穿她，但我一眼就看出来，她故意把那个可以将同一问题简单解决的代码组故意写得太过复杂，为的就是在其中几行插入自己的监视程序。当然，不作最坏的情况考虑，她只是想亲眼看看自己的劳动成果能发挥什么作用而已。虽然她人有时候挺精明轻浮的，但据我的观察，目前的她并没有什么刻意的坏心思。”

    “但，其他人，我可不敢保证。”

    “很明显能做简单的事，若是做的复杂，不是能力不足，就是别有用心。我看了下明台公司过去一年的业绩，说实话，总体还是很不错的，我相信张叔也是这么认为的。作为计划的制定者，若是能力不足，完全可以不用如此费心再做一份几乎完全不同的计划书，照搬下去年的就行。况且，张叔应该不会招进能力如此低下的职工，更别谈让他做这么重要的事了。”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现在，后一种可能性显然更大些。这么多效果基本相平的变化只是为了掩护计划制定者真实的私心。而抱着这种想法，这份计划书的漏洞也就不难看出来了——‘因今年变化较多，为确保计划稳定执行，达到预期效果，故计划制定者将在部分计划节点检查计划执行情况，届时希望各部门配合。’”

    “事关公司的未来，表哥，就算这不是任务，我也不可能坐视不管，”董司慧的脸色瞬间冷如冰霜，声音是前所未有的严肃。“所以，我要确认一件事，这份计划书是谁写的？”

    办公室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张平远仔细端详着眼前的董司慧，眼神之中依旧保持着笑意——如此的安静倒是让先前严肃的董司慧渐渐感到有些害羞与局促不安，如冰霜的脸色也渐渐缓和下来，甚至泛起了绯红。

    “精彩啊，晓慧。”半晌过后，张平远方才鼓着掌笑着称赞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一别多年，不得不承认，是我低估了我们晓慧如今的才能，”

    “啊……谢谢，表哥……”听到张平远由衷的称赞，董司慧的俏脸变得更红了。

    “那么，就由我宣布，这次考验，你已经过关咯，恭喜！”张平远突然宣布道。

    “啊？！结束了吗？”董司慧有些惊讶——若真的只是如此，身为出题人的张晦明放水也太过严重了。

    “嗯，当然。”张平远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辛苦了，晓慧。其实我爸已经对这件事有所察觉，他也已经确定了罪魁祸首。所以，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我来处理啦——放心，很快的。等处理完，我们好好地聚一次——这么多年没见到你了……”

    “表哥……”沉默了片刻的董司慧突然严肃的声音打断了张平远的话语，让他吃了一惊。

    “怎么了，晓慧？”看着董司慧认真的神情和锐利的眼神，张平远蓦然有些紧张起来。

    “能不能……让我跟着你一起去处理这件事？”

    听到董司慧莫名有些含羞的请求，张平远露出了释然的笑容——他终于放下心来，眼前的晓慧虽然已经不是记忆中纯真无邪的小姑娘了，但她的心中依旧放着自己，放着明台公司这个曾经寄托着二人童年美好的地方。她，还是自己的表妹。

    “当然可以，我们走吧——不过，这件事你不要擅自参与，老爸说过，我也需要锻炼的。”

    “嗯。表哥，我听你的。”

    【二】

    此时，负责制定明台公司2022年财务计划书的秘书赵方开，正在私人的办公室里悠闲地边呡茶边微笑着端详着张晦明对自己的财务计划书的肯定意见，无声地庆祝着自己的胜利。

    接近二十年的忍辱负重，接近二十年的自我牺牲，赵宇，明台公司曾经的元老级基层员工，被董陵台与张晦明亲自扫地出门的商界败类，现在春风得意的赵方开，明台公司的高层秘书，外人看来张晦明为数不多的外部亲信之一，终于要在这一年露出了他的獠牙。

    2021年，面对暗潮汹涌的国际金融环境，表面上一帆风顺的明台公司早已做好了迎接风暴的准备。就当前的商业局势而言，新的一年的财务计划完全可以仿照2021年继续构建，但在本年度负责制定计划的赵方开眼里，这是个绝妙的时机。许多年的工作经验让他能够恰如其分地摸清楚老板需要的效果，按此打造一个新的计划——当然，许多的改变只是烟雾弹而已，而被这一切掩盖的赵方开的真实的目的，便是明台公司财政的控制权。

    这是他进入公司命脉的第一步，也是极为重要的一步，只有这样，他才能在接下来的一年中继续破坏公司内部的机理，让张晦明失去他所创造的一切，正如那天，他因为自己的自私贪污了公司的慈善款项，失去了曾经的工作一样。

    每个人都是自私的，凭什么他不可以？

    回想起过去明台公司的其他元老们给予自己的耻辱，赵方开不禁重重地摔下了自己的茶杯，沉闷的巨响回荡在空旷的办公室中。

    不过很快，敛却愤怒的他再一次提起茶杯，露出了轻松的笑容：

    何必发怒呢？自己已经距离成功很近了。

    剩下的，只是下一步的事，仅仅是下一步而已。

    “赵秘书，您在吗？”张平远的敲门声，惊醒了赵方开的美梦。

    “哦哦，请进请进，张少爷。”赵方开有些诚惶诚恐地答道——毕竟也是在商海摸爬滚打了数十年的人物了，赵方开很清楚，在这一切真正实现之前，他还是需要忍耐。

    “哦，多谢。”张平远拿着赵秘书的新年计划，微笑着走入了办公室。

    “赵秘书，赵方开，哦不，赵宇先生——唉，依您来看，如今的我该如何称呼您呢？”张平远的笑容陡然间有些诡异。

    而这突如其来的笑容犹如晴空霹雳，打得尚沉醉在自己的美梦之中的赵方开有些不知所措。

    不可能，这小子进公司干活才几年，怎么可能知道“赵宇”这个名字？难道……计划有变？

    “呵呵，张少爷这是找谁呢？”感受到大祸临头的赵方开依然笑吟吟地答道，没有丝毫被揭穿身份的慌乱。

    “事到如今，还是不愿说实话吗？”张平远冷嘲热讽的声音逐渐变得严肃冰冷，“您新拟的财务计划，张总表示很是满意啊……”

    “利用新年计划的检察权渗透进入管理内部，排除异己，最后联合敌对公司势力压垮明台公司。真不愧是赵……宇先生，还是和十几年前一样，这种见不得人的算盘打得真响。”

    见眼前的张平远已经完全知道自己的计划与身份，被突然打懵的赵方开顿时方寸大乱，陷入了短暂的呆滞之中。一向以反应敏锐著称的他一时间竟愣在当场，无言以对。

    “十几年啊……卧薪尝胆、忍辱负重的日子，啧啧啧，很不好受吧？真是可惜，如此的毅力和坚韧，若是把心摆正了，赵宇先生，您又怎么会被这样无聊的复仇束缚这么多年啊？”

    “我的父亲年近半百，但他的记忆力倒是不错，您赵宇的名字，一直在他的失信名单之中——不得不说，这一点，恐怕整个Z国，父亲都鲜有对手。从您改头换面、第二次进入公司开始，他就已经盯着您的一举一动了。您这位自以为是的窥视者，也一直被明台公司窥视着，将近二十年，父亲一刻也没放松，看着您兢兢业业真的认真地干了十多年的基层工作，凭着真正的业绩一步步来到如今的位置，他甚至一度认为您改邪归正——直到你做出2022年财务计划书的那一天，很遗憾，您用切实的行动，成功打破了父亲的幻想，也磨尽了他的耐心。”

    对于人类而言，“痛打落水狗”的快感往往是针对一个人的计划之中最能带给人快乐的部分。面对着眼前因计划一瞬间破产而不停地颤抖的赵方开，张平远也并没有能摆脱“痛打落水狗”的快感带来的短暂的麻痹——这一刻，他忘记了眼前彻底失败的赵方开已经是一只濒临崩溃的笼中之兽。

    困兽之斗，是很可怕的。

    被张平远冷嘲热讽的赵方开在计划破产的愤怒与恐惧中陷入了颤抖之中——自以为是的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失败。在对过往所谓的“卧薪尝胆”的迅速回忆之中，在苦心经营多年的计划一朝被识破、自己前途未卜的黑暗命运面前，人性暗面深处的恶终于在崩溃的精神之中爆发：

    宰了他！拼个鱼死网破！——这便是赵方开此刻最真实的想法。

    赵方开逐渐停止了颤抖，在张平远审视他的眼神中，出乎意料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抄起办公桌上裁纸的刻刀，凶狠地扑向张平远。猝不及防的张平远连忙招架——但眼前瘦弱的中年男子已经无所顾虑，在这种关头爆发出如此惊人的力量。张平远并不善于格斗，又是事发突然，不一会儿已经被按倒在书桌上，砸碎了桌上的茶杯。

    千钧一发，真正的千钧一发。

    感叹自己大意的张平远死死用双手抵住疯狂的赵方开刺向他咽喉的刻刀，他的眼前，仿佛回到了07年的那一刻——逃出牢笼的疯熊站在自己面前，以可怕的力道向他挥来巨大的熊掌。

    生死攸关之际，那个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女孩，将自己狠狠推开，用她那倾国倾城的面庞换回了自己一命。

    正在张平远就快抵挡不住之际，眼前再次出现了少女的身影，一如当初的勇气。

    只不过这一次，少女不再是用身体挡住，猛然冲上前的她用右手抓住了袭击者的手腕，重重扭断，赵方开右手所持的刻刀也随即掉落在地。还没等赵方开发出求饶的哀嚎，少女左手化拳，毫不留情地照着他的脸补上一击，将适才凶狠的赵宇当场打晕在地。

    两下解决疯狂的赵宇的董司慧拉起了有些狼狈的张平远，脸上满是关切。

    “呼……多谢了，晓慧。是我大意疏忽了，”逃过一劫的张平远尴尬地感谢道，“还好这次你在……又一次救了我……”

    “那，表哥，请我的那顿饭，得找个好点儿的地儿。”

    看着脸色有些变化的张平远，对他的心思再熟悉与禀性再熟悉不过的董司慧笑颜似是微微绽开，转瞬间便收却，冰冷地看向那个倒在地上、已经昏死过去的赵方开。

    同为被负面情绪支配过人生的可怜者，对于眼前复仇失败的赵方开，经由张平远介绍了解内情的董司慧除却对于适才他企图伤害张平远的行为感到愤怒，倒也并没有太多对他的厌恶。人世昏黑，而人心向己，逢灾而生仇，倒也并不奇怪。

    回想起适才精神崩溃、仿佛野兽一般的赵方开，表面上波澜不惊的董司慧内心也不禁打了个寒颤——若她也和地上的这个家伙一样，一直困顿于自己心里的暗面之中，那么，那时的自己，能不控制住拥有的力量呢……

    看着身边的张平远，董司慧只能强行告诉自己，绝不能被心理的暗面支配——哪怕，是为了眼前心爱的人。

    “走吧，晓慧——接下来的赵先生，我爸会安排好的。”

    “嗯，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