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天给李今朝租的落脚处，条件要比自己家还要好上不少。这里是城市边缘一个新开发的社区，设计的时候是想卖给过来旅居的有钱人的，开盘以后卖得却并不好，降了两轮价以后被很多炒房客买了做投资，后来的租户们则是一些来自各个大城市厌倦了生活的文艺小白领们和野生的艺术家。

    倪天不仅交了三个月的房租，还给李今朝留下了两万块钱和一部手机，不过，这已经是帮助的极限了。所谓红尘历练，就像是某种体验生活的考验，修仙者总要靠自己的能力在红尘中扎下根来，活出一个凡人的精彩人生，才能证明这身修为的现实性。换句话说，镜花水月空中楼台，是真是幻，现实检验过才算。

    上古天地初分时的神仙，下凡那叫历劫，重在经历，完劫即返，那是因为仙凡泾渭清晰，存在不证自明。而如今末法时代，俗世作为浊气所化的物质世界，发展突飞猛进，疆域不断拓展，而仙界这种清气所凝的精神境界不仅版图缩小，连存在都岌岌可危。一旦俗世的精神追求完全消失，仙凡两界将成为天人永隔的平行空间，永不能感知彼此的存在了。生逢此时，在仙们的修行中，入红尘里历世，就渐渐演变成了最为重要的考验。

    没有凡的仙还叫仙吗？没有仙的凡还叫凡吗？李耳说，名可名非常名，一旦仙凡撕裂，自己将选择以什么方式存在？在最近的几百年，这个问题已经越来越明白地摆在每个修仙者面前。修仙者如倪天这样选择遁入滚滚红尘的，早已不在少数，仙界的式微可见一斑。

    睡过一夜的屋子，已然少了很多陌生。李今朝一边拾掇着熟悉每一个角落，一面想，如今最紧迫的任务，便是如何在3个月和2万块花完以前，把自己在红尘中安顿下来。而第一步，应该是要给自己搞一个身份吧。

    下凡先办户口，这事儿哪怕是在一百年前说来还像个笑话，在上个网都要实名的今天，却现实得颇为嘲讽。还没来得及仔细盘算，门铃响了，陌生的电子布谷鸟的叫声，倒把李今朝吓了一跳。

    门外站着个高个子的书生，一副衣冠禽兽味十足的金丝眼镜，修剪干净清爽的头发，一身灰蓝低调的夹克，手上还挂了个公文包，极有分寸地微笑着，李今朝却惊喜得直接抱上了他的脖子：二师兄！八戒！

    游庆阳无奈又熟练地单手托住李今朝的腰把她抱进门，像个主人似的从餐桌下拉出张凳子来，嗔道，下来朝朝，多大了还动手动脚的！

    李今朝却浑然不觉，毕竟这位二师兄跟倪天不同，已经下山近百年了，上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自己还是个刚总角爱玩爱闹的丫头呢。想到这，不由奇道：“二师兄，四哥才下山八年就老了这么多，你怎么快百年了都没一点变化呢？”

    游庆阳看看她，意味深长地说：“因为他已经选择了当个凡人，而我没有。”

    李今朝的心情也倏然沉重起来：“四哥他……这就会跟我们渐行渐远了吧?”

    游庆阳安然道：“也许终将会，但至少你在红尘这几年，还不会。”

    李今朝从他的安然里闻到了熟悉的味道，那是山上的味道。那颗从昨天下山起就不太安乐的心，也终于感到了略略轻松。“那我可得好好珍惜这一段相聚啊！”

    游庆阳微笑：“你叫李今朝嘛，明日愁来明日愁。今天，先来给我签几个字再说。”

    李今朝好奇地看他拉开公文包，拿出一个档案袋、一个像极了计算器的方形小设备，一沓子表格，一支水笔，像极了一个大学生村官或者乡村会计，怎么也没法把他跟记忆里下山前那个仙风道骨、拂尘飘飘的身影叠合起来。

    游庆阳不以为意，熟练地跟她念叨起来：“十几年前老三出来的时候，就吃了没有身份的亏，不得不在城中村黑了好几年。当时赶上凡间换第二代身份证，所有信息数据化，师父就说，以后下凡来历不明地找个荒村种田卖豆腐就能过活的时代就要一去不返了，那时就令我联络几个仙门，一起在凡间设立了一个办事处，专门帮助咱们走流程、办身份。得亏这个先见之明，不然你现在别说租房子，恐怕酒店都住不成了。”

    李今朝好奇：“你们搞了个什么办事处？仙界驻凡办吗？”

    游庆阳横她一眼：“你在讲段子吗？这里面有很多法律问题，说了你也不懂，我们对外是以海外基金会的模式运作的，你的身份会是境外华裔孤儿，走的是申请入籍的流程。我目前的凡间身份是公务员，至于具体是哪个部门不能说，说了也不能播，问就说是有关部门就行了。”

    李今朝翻了个白眼。游庆阳只作不见，招呼道：“来，填表，给你户口先落老四家，作为他妹，但你可以不跟他姓。要是以后能买房你再自己迁户口，派出所就能办，现在你有个选择名字的机会，说吧，想叫什么？”

    李今朝想也不想，提笔写下李今朝。

    游庆阳笑笑：“道心坚定啊？”

    李今朝刷刷填表，头也不抬地说：“我过不了俗世的生活。现在我只想快点完成历世，然后找到避免仙凡撕裂的办法，了结这末法时代。”

    游庆阳嗤笑着弹了她一个脑奔儿：“总是青瓜蛋子大话多。你才刚下凡，可能都还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李今朝有点窘，毕竟二师兄是看着自己穿开裆裤长大的，在他面前恐怕难能淡定高冷得起来。但服气她也是不太服气：“师兄倒是下来一百年了，道心可还坚定吗？”

    游庆阳被她问得一愣，正色道：“我初心未改，却比你多体会了百年的俗世变迁，更明白红尘中的知易行难，凡事往往求十而得一。罢了，有些事说了你也未必明白，如今你也下来了，一一去尝吧。——话说，你可想好了先从哪开始？”

    李今朝想了想：“刚盘算到先去弄个身份，师兄你就给我送来了。接下来当然是先找一份工作养活自己，然后么……我想还是得到处走走看看，观察一下凡人的精神世界，感受一下情况糟糕到了什么地步。”

    游庆阳笑：“老四没告诉你？”

    李今朝撇嘴：“四哥如今功都不练了。财货子女，最是消磨意志。”

    游庆阳说：“这正是红尘与仙界的不同。仙界是纯粹的、情境的精神世界，而红尘却是混沌的，物质中未必没有精神，凡人也有心，他们只是以一种你不熟悉的方式在运作。就比如说，你当我来得为什么这么及时？”

    李今朝说：“四哥跟你说的吧？他就是笨蛋螃蟹手脚多。”

    游庆阳意味深长：“朝朝，为了接你下山，你四哥足足忙活了两个半月，这房子，是他看了十几套才选的，还拉上了我布了碧水阵、桃花阵、和光阵方便你采补。你觉不觉得在这里睡一晚精神格外健旺？”

    李今朝脑海中浮现倪天那黝黑的脸和一口大白牙，想象他叽里呱啦乱七八糟忙里忙外的样子，心头一暖，不由得笑出了声。“所以我更不能容许仙凡撕裂，我还想看着四哥四嫂和珍珍一代代繁衍生息，寿终正寝呢！”

    游庆阳叹了口气：“老四要养家糊口谋生不易，我如今也在有关部门上着班呢，没法总陪你到处跑，朝朝如今也是大姑娘了，你若是想要快速了解红尘中的精神生活，我倒是推荐你一个附近的去处。”

    他拿起手机跟李今朝加了微信，转手发了个定位过来：“这是具足山，城北那头出去二十公里，跟咱们点苍山不同，具足山上没有仙门，倒是有很多红尘中的寺庙道观尼姑庵，是宗教文化的旅游景点，香火盛得很。你没事儿可以经常去那逛逛先。”

    李今朝愕然：“就……像个香客那样？”

    游庆阳眨眨眼说：“像个游客那样就好，烧香很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