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借势
“好教官家知道,银台司以为对范公处置不当,已将诏书驳回,还有一些奏疏是参范公的。”垂拱殿内,郭全斌高坐上方,蔡雍正带着两位东府官员,各自手捧一堆厚厚奏疏面圣。
话音落下,两边宦官将三摞奏折中的两摞都送到御案前,郭全斌瞟了一眼,大约二三十本,并没有仔细查看。
郭全斌不想看,可也不得不假惺惺看了一下。
这些天了解下来,他发现天子的权力远没自己和后世很多人想象的那么大,那么离谱。
很多事天子只有一个同意或不同意的权利,关于政令则更不由己,如任免官员,诏书都需要中书门下管辖的制赦院拟写,然后中书门下审核同意再交给皇帝。
天子不同意驳回重写,同意则加玺印,然后发给东府,东府同意之后加中书印签,随后会送到银台司最后由门下给事中封驳。
所谓封驳,意为封还皇帝失宜诏令,驳正臣下奏章违误,如觉得不合适会加以标记驳回。只有银台司审核通过之后,诏书才能发给有司执行。
这是个十分严肃的政治制度,而且自古以来已成惯例,宋朝人说“事不出中书,是为乱政”唐朝人说“不经凤阁鸾台,何名为敕”,说明大家都默认这是一个政治铁律。
宋太祖开国时就出现过几个宰相短时间内老的老死的死,导致他想任命新中书宰相需要通过赦令,而通过赦令还需要中书宰相印签,可要中书宰相印签则需要通过赦令......
一时间之间居然无可奈何。
被逼无奈之下只能召集所有重臣商议几次,经过漫长妥协和争执,最终才决定,破例一次用开封府尹赵光义的印签来通过任命新宰相的赦令,才化解了危机。
如今可不是后来的明清,天子的权利大不假,可宰相权利也不小。
所以很多事并不由他一言而定,必须小心对待,比如对范光文的处置,不出所料的,他当时对范光文的处置令到中书被通过了,可又被银台司驳回。
蔡雍拱手说:“好教官家知道,银台司以为范公失手犯上,险些害了官家,惩处过轻怕难安百僚之心,也纵容他人效仿,不利官家安危。”
郭天子听着这话有吓唬的的意思,他心里根本不为所动,吓小孩呢?
面上假意露出一丝惊恐,然后突然问:“那蔡公的意思呢?”
蔡雍愣一下,拱手回答:“好教官家知道,臣与范公共事多年,自觉范公是忠厚之人,忧国忧民,忠而忘死。
于老臣而言自然希望范公无牢狱刀斧之祸,可他毕竟伤了官家。
官家是一国之本,万民圣父,伤官家同与天下子民为敌,老臣虽有私情亦不敢以一己之私而费天下之公。
所以意见与银台司同。”
郭全斌心里暗笑,老家伙,你一口一个觉得范光文好,话锋一转又不以私还害公,还强调是百官异口同声,这是既要针对范光文,又要把自己摘干净。
郭天子早料到会有这样的事情了,他故意取消昨日大朝就是防止这些人当面逼迫。
郭全斌起身走下来,“范公所言有理,处罚确实太轻了。”
说着他招招手,叫来一直站在旁边的翰林承旨陶谏:“朕有旨意,你记下来润色一下。”
“范光文伤了朕,罪大恶极,朕本欲严处的。但蔡相公亲自为他求情.......”
话到此处,蔡雍愣住,连拱手想说什么,郭天子抬手打断他:“蔡公,什么都不用说了,方才的话朕都听着,朕明白你的心意,你是因公废私!
可朕登基践祚一年多来都是蔡公在批阅理事,劳苦功高,没有蔡公朕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怎么能委屈你!
你都开口了,朕怎么会让大周的股肱忠诚为难!
陶谏你记好了,朕今日要为蔡公屈法申恩,免除范光文的滔天大罪,百官不要再上奏说罚轻了,朕也不看!”
陶谏奋笔疾书记下,蔡雍几次张嘴:“这.......”
可见年轻的天子情绪激动,饱含深情的看着他,最终只能拱手道:“多谢官家.......”
郭天子点头,他还得谢咱们呢!
之后,蔡雍又给他说了其他奏疏,大抵是一些问好的,各州县上的一些普通事务,蔡雍批复得都很老道合理;
还有开封府尹周图正说大梁城内污浊不堪,需要钱修排污沟,疏通水道的。
以及今年开春大梁附近的耕种情况,太常寺上奏举行郊祀,祈求丰收。在农业社会这是最重要的祭祀之一,希望天子能亲自主持盛会,这件事需要天子亲自批复。
郭天子想了一下同意了。
快到正午时,蔡雍及几位东府官才员告退,结束了御前奏事。
.........
下午,郭皇帝在垂拱殿内叫给他养斗鸡和猎狗的入内内侍都右班都知宋俦过来面圣,他又想到另一个为前线将士赚军饷的办法。
宋俦一进来就跪地嚎啕大哭,一面哭一面磕头,大概是昨日高酋的死吓到了他。
郭全斌让一旁的范灵韵做好记录,“别磕了,高酋咎由自取,朕稍加恩宠,他就飞扬跋扈目中无人,不知收敛。
你的鸡、狗有多少?”
宋俦颤声答应:“好教官家知道,鸡舍里斗鸡有二百六十只,甲等二十只,乙等五十二只。狗舍里有猎狗三十八条,有.......”
“好了,不必说了。”史皇帝打断他,然后转头对范灵韵说:“朕有诏令,你记下来,待会让知制诰重新润色一下。”
范灵韵点头起笔。
“西南将士缺衣少食,朕于心不忍,但奈现在何国库空虚,准备把自己的驯养多年,珍贵万分的斗鸡和猎犬在东华门外公开售卖,以为将士筹饷,文武百官也好,商贾百姓也罢,谁买都是为国家出一份力,为天下出一份力。
朕将御笔亲书,为其题写‘忠公体国’的褒语。”
说完下方宋俦不可思议看着他,范灵韵也看向他。
郭天子好笑反问:“怎么,我脸上长花?”范灵韵摇头。
“传知制诰杜令铮来。”
........
同中书门下又称东府、政事堂,位于右长庆门内文德殿,六开的古朴雕花大门高立,院中有两棵古树,据说是太祖年间种下的,地上的青石台阶被岁月磨平。
殿中厢房有十余位官员上直,端茶递水的官吏穿梭其中,不一会儿外面院子传来脚步声,有人向里面喊了一声:“蔡相公回来了!”
众人纷纷起身拱手相迎,蔡公只是微微点头并未回礼,脸上神色似乎不悦。
等蔡公走到最里面去,与外面众人案桌隔着山水屏风,才有人悄悄道:“蔡相公怎么了?”
“不知道,相公方才去见了官家,大概官家又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吧。”
“诶,官家从来不让人省心,相公夙夜劳累为国为民,也难免生气。”
“可能如此吧......”
“官家毕竟还年轻呢。”
“.......”
众人议论几句后很快回到各自岗位忙活,不一会儿一道令他们瞠目结舌的内制诏书便到了东府,最初接到的官员不可思议说不出话,以至于同僚问他说了什么也不能言明。
直到众人传阅之后才人人都明白为什么他说不出来。
官家再次下明诏赦免范光文的滔天罪过,只将其参知政事差遣革除,保留功名,擢为宣徽南院使。
不同的是原因居然是蔡相公求情,官家看在蔡相公劳苦功高的份上屈法申恩,以示隆宠。
不少人都有些懵,大家面面相觑大多不解,因为范光文曾是东府二把手,和他们也是同僚,大家平日天天一起上直,都知道两人政见不一,经常不合,时常会有分歧冲突。
怎么如今.......
面面相觑间,有人小声道:“会不会......蔡相公被官家算计了?”
此话一出引来所有人反对:“官家是什么人,决计不可能。”
“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哈哈哈哈......”
“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蔡相公的胸襟我辈不及也。”
“........”
众人笑后将诏书加东府签印,随后派人发到银台司去,虽然他们都感慨不已,差点失手杀了官家的范光文居然就这么逃过一劫,不过大多也没再深究什么。
银台司,位于左银台门内而得名,与东府官署只有百步左右,在东府之北,出东府沿着外面大道可以到。
不过平日东府官员往来银台司更多会走后面一条小道,距离更短,只有几十步路。
很快,东府来的奏疏已经到了银台司。
正上直的门下给事中龚道收到赦令,拱手送走东府官吏,拆开一看顿时眉头紧皱,凑过去对旁边同僚道:“你看看。”
同为给事中的王玉衡扫了一眼,疑惑道:“这不是给驳回了吗?官家处置太过草率。”
“你看看后面。”龚道提醒自己的同僚。
王玉衡往后看,也逐渐眉头紧皱:“蔡公求情?”
两人对视一眼,陷入为难,因为他们确实可以不怕官家,却不可以轻视东府,轻视宰相。
且不说官员任免都要东府同意,官员审核、升迁、考试,这些可全是中书门下的流内铨和审官东西院负责。
两人陷入为难,以职权来说,他们觉得官家这份诏令并不合理,僭越犯上的臣子没受到严惩,还保留功名,擢宣徽院听用,所以他们因该驳回另发。
这也是上次他们驳回诏令的原因,可如今是蔡相公,东府首脑也和官家一个意思.......
这下他们就必须为自己的前程考虑了,银台司属于门下省,以后是很有机会进东府的。
“如何是好?”两人面面相觑。
犹豫一会儿,龚道先开口:“罢了,既然官家相公都.......”
王玉衡明白他的意思,轻叹口气:“降出准行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