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日后，四月二十一二日，山海关，一片石。

    十万余大顺军士兵黑压压的铺满了大地，朝阳亦如血，目力所尽全是迎风招展的旌旗。

    已鏖战了一日一夜的阵地上，顺辽两军的士兵死相枕籍。

    大顺军的前线统帅刘宗敏站在望车上，看着前方的战场，面沉如水。

    此时，他已经完全脱去了那副鲁莽粗粝的神态，沉着地观察双方形势以发号施令。

    自昨天一早开始，两军已经拼杀了整整一昼夜，面对着己方绝对的兵力优势，辽军能坚持这么久还不崩溃，已经让刘宗敏刮目相看。

    事实上，自打郏县之战以后，明廷的军队看到声势浩大的大顺军，几乎望风而降，他刘宗敏也是很久没有打过这样的苦战了。

    不过显而易见的是，辽军早就使出了全力，现在已是强弩之末，而自己这边却仍有数万的预备兵力可用。

    战线上的辽军仍在拼死抵抗，两军前排的士兵都割草一般的迅速倒下。

    不过半个时辰，双方战线交接处的方阵就都成了薄薄的一层，令旗招展，又一个方阵轮换而上。

    双方都没有想要趁机冲进去的想法，因为对方后面的队列依然齐整，那些方阵组成的绞肉机器正都张开了殷红的血盆大口，亟不可待地盼望着对方不成队列的士兵冲过来送死。

    “那就都在这血磨坊里耗下去吧。”刘宗敏自言自语道。

    说罢，他又将目光往旁边看去，东罗城、西罗城那边也是杀声震天，但因为距离太远，刘宗敏看不见具体的形势。

    但他知道，辽军已经将绝大部分战力都拉到了关城外的战场上，辅城里面不会有多少兵力，他派去的兵马就是啃也能将那城墙啃塌。

    山海关是一个复杂庞大的防御体系，辅城与关城之间的兵力可以从容调配。

    一旦这两座辅城中的任意一座被攻下，刘宗敏就可以将剩余的后备兵力投进去迅速打通关城。

    之后，非但可以让这些人从背后袭击辽兵，辽兵也没了去关外的退路，李自成等人对吴三桂溃败后引兵投鞑的顾虑便也消解了。

    只是谷英这些人太过无用，自己这边牢牢套住了吴三桂的大部兵马，他们竟还是对那两个小小辅城久攻不下。

    刘宗敏在心里又盘算了一下自己还剩的兵力，最终还是下定决心道：“给毫侯发令，让他带着后营全部人马绕过战场去打北翼城！”

    “路上注意防备辽军的骑兵。”

    “再派人跟义侯说一声，盯紧了后营，一旦发现大队辽军骑兵阻拦，立刻带着老营的马兵兄弟上去缠住，再同后营一起灭了！”

    旁边的旗号手连忙打起令旗，另有两个哨总亲自走下望台，骑马到二人军中口述更加具体的命令。

    一炷香之后，刘宗敏的预备方阵中扬起烟尘，一半的兵力被李过往西边带去。

    他的中军立马就单薄了好多。

    不过李宗敏并不担心，他不信辽军现在除了苦撑之外，还有反攻自己中军的能力。

    李过的后营渐渐脱离了大队，大顺军的士兵虽多也身经百战，靠着更多的还是一腔血勇，行进起来队伍希希散散，远远望去只是黑压压的一大团，几无队列可言。

    但即使这样，对面辽军右翼的骑兵在一阵跃跃欲试的骚动之后，还是压制住了脱离大队前去攻击的想法。

    相对于顺军来说，辽军区区五万人的兵力实在是太少，这部分放出的骑兵一旦被缠住，自己的右翼便会完全暴露在对方面前，那时便不得不进行决战。

    无论是顺军还是辽军，他们都在尽量避免这种孤注一掷的打法，更希望的是在坚持中等待对方犯错，然后抓住时机一举击溃。

    刘宗敏认定吴三桂已经是左支右绌，面对数倍的敌人，摇摇欲坠的防线将随时崩溃。

    吴三桂则自信自己的士兵装备更精，训练更优，随着鏖战的持续，先犯错的会是协同性更差的闯贼。

    况且，他还做了一个背弃祖宗的决定。

    二人都在焦躁不安中坚持着。

    双方又鏖战到中午，前线的士兵倒下一茬又一茬，剩下的也都已精疲力尽。

    终于，刘宗敏听到了北方传来的阵阵兴奋的呐喊声，他激动地在高高的望台上往那边眺望，只见毫侯李过两丈多高的将旗在城墙上高高打起。

    刘宗敏哈哈大笑，猛地一拍望台边的栏杆高兴道：“狗娘养的李过，不愧是陛下的儿子，有种！有种！”

    身后的亲兵张张嘴，想稍微提醒一下刘宗敏莫犯了大不敬之罪，犹豫一下终究没敢开口。

    这边刘宗敏已是大笑着下了楼梯，大叫道：“把马牵来，将俺的大旗往前压，辽军后院起火，撑不了多久了！”

    “日落之前，全杀了他娘的！”

    辽军阵外，吴三桂一身厚重的铠甲已经全是血污，他一箭射翻一个大顺军部总，在蜂蝗一般回敬回来的弓箭落下之前打马退回了辽军阵中高高垒起的盾牌后面。

    “大帅，北翼城好像要破了！”

    “我知道！”

    吴三桂一挥刀斩断铠甲上插着的密集箭羽，对着身边的一个家丁大声道：“派去欢喜岭的人回来了吗？清军到底还来不来！”

    大马金刀的山海关总兵高第也赶过来，跳下马吼道：“他娘的，多尔衮这是要坐收渔翁之利！”

    “再这样损失下去，咱们就是打败了闯贼，也挡不住建奴了！”

    吴三桂大声道：“没有李自成，我们现在也挡不住！”

    高第愤恨道：“那现在怎么办？我早就说了，让你就坡下驴，现在咱们手里兵都要打没了，给建奴当奴才跟给闯贼做狗，又有什么不一样！”

    吴三桂狠狠瞪了他一眼，走到他跟前压低声音道：“即使事情最坏，给建奴当了奴才，那别人面前我们还是主子，给闯贼当狗就永远是狗！”

    “追赃助饷，连根骨头都不会给你留！”

    “这事情我们之前已经谈妥了，你现在想要反悔不成！”

    高第气得将刀狠狠插在地上，道：“打到现在，本钱都打光了！没了退路，还反个娘的悔！”

    “可建奴也不来，北翼城又破了，全军覆没也就眨眼之间的事，你说我们怎么办！”

    吴三桂环顾了一周愈发难以维持的战线，下定决心道：“事实摆在这里，多尔衮不愿结盟，那我们就……”

    他咬了咬牙：“剃发，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