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无奈，悲伤，窗外风雨如晦。

    说来也奇怪，每次遇到困境的时候，好像总能赶上下雨。一阵接一阵的暴雨伴着狂风，好像非要把心里的那团火扑灭一样，令人愈发心灰意冷。

    明日便是与北靖的最后一次交手了，若能侥幸取胜，那还能勉强求得一时的太平，若输了，那便是国破家亡，山河不再。

    父皇冷静的安排完第二天的事宜，挨个送走那些时至今日仍执意拥护着他的臣子们。他们如平日一般，面色沉静的相互道别，可心里都知道，这一离开，此生大概率再也没有相见的机会了。

    ——有两位已经古稀之年的老先生，在北靖没有叛变之前就已经是朝中肱骨，如今算来已为南嘉辛苦操劳将近五十载。他们相互搀扶着，从德政殿出来，一步一回头，依依不舍的向自己维护了大半辈子的地方告别，而后擦了擦泪，苍老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风雨中。

    我看着难受，关上窗户，隔绝了外面的风雨。

    皇兄依旧昏迷不醒，高烧时断时续。母后坐在他的床边，拿了帕子替他擦拭额上的细汗，目光慈爱又眷恋。

    我不忍打扰她，默默在桌前坐下。对面摆着父皇的盔甲，今天刚刚擦拭过，金属的部分反射着屋里的灯光，黄灿灿，亮闪闪的。

    已经没有退路了，这最后一战，无论成败，他都要自己去争。我知道他愧疚，愧疚自己的无能给南嘉带来灭顶之灾，所以他拒绝了南下避难，执意拼死一搏，想为南嘉尽最后一点力。

    可谁又会怪他呢，如此时局之下，又有谁能轻易翻盘……本就是一局死棋罢了。

    我正这么想着，吱呀一声，寝殿的门被打开，父皇回来了。

    父皇制止了我和姚姐姐行礼，他去看了看皇兄，然后在母后的陪同下坐在了书案边。

    姚姐姐递上茶水，父皇只浅浅抿了一小口便放下了，他有些疲倦的轻唤母后的小字：“阿颖……”

    母后应了一声，温柔的催他：“去睡会吧，不然明天没精神。”

    父皇摇摇头，安静良久，才又开口：“……对不起。”

    那一瞬间，我几乎已经看见了母后眼里的泪光，可下一秒，她又硬生生忍了回去，装作无事一般笑道：“乱讲什么胡话，再不睡我可不等你了，明天还要给你们操持庆功宴呢！”

    我也接了母后的话茬：“就是，今天休息不好，明天上阵迷迷糊糊的，砍错人可就糟喽！”

    也许是被我们的情绪感染，父皇也笑了起来：“太紧张了，实在不困……你们先睡，我再看看明天的部署吧。”

    第一次从一个皇帝口中听到紧张，还是挺稀奇的，我没忍住感叹道：“原来您也会紧张呀。”

    “我紧张的时候可多了，”父皇想起了什么，不由得笑出了声，“小时候学识字，我老是记不住，夫子一说要考我，我就紧张的不得了。”

    那倒是，我也一样。

    母后也被逗乐了，气氛缓和了不少，就连外面的雨声听着都不那么急促了。

    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不知不觉夜已经深了。母后命人在内屋添了张床榻，嘱咐我道：“你先睡会吧，我再陪你父皇说说话。”

    我乖乖应允，和衣躺下，母后帮我掖好被子，而后亲亲我的脸，熄灯出去了。

    这个屋子紧挨着书房，再往里是皇兄养病的地方。平日里我们各有各的宫室，并不住在一起，更别说睡在一起了。这是第一次。

    也可能是最后一次。

    门缝里透着书房摇曳的暖色烛光，还能听到父皇和母后的窃窃耳语，令人不由得的感到舒心。我把身体蜷缩起来，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闭上了眼。

    其实并没有什么睡意，我只是贪恋这一刻的安全感。连日的惊吓和悲伤已经让我筋疲力尽，恍惚间好像做了一场梦一样。

    梦醒了，陆沅和皇爷爷就还在清和园等着我，皇兄也还在前线杀敌，百战百胜。

    可我知道那不可能。

    很多时候，等待死亡要比死亡本身更可怕。就像现在，我迫切的希望天快点亮，赢也好输也罢，只要一切能尽快结束。可同时又希望这一夜永远不要过去，就让我这么一直躲在被窝里，与外面的风雨阻隔开。

    苍茫人间事，都与我不相干。

    我在胡思乱想中睡了过去。

    后来我才知道，那夜灵泽一直都在，从父皇送别臣子回来，一直到我安睡，他一步都没有离开过。他就坐在寝殿外的大榕树上，一字不落的听完了我们所有的对话。

    夜色已深，屋内的交谈声也渐渐沉寂了下去。灵泽看了看远处漆黑一片的天空，起身离开。

    ——那是灵泽遇见我之后第一次杀人。他身形飘逸，借着大雨的掩护，似鬼魅一般躲开敌人的防哨，在北靖三十万大军的眼皮子底下，取走了他们主帅和军师的首级。

    而后，亲手送到了父皇面前。

    转机来得太过突然，父皇大喜过望，也顾不得现在还是深夜，一边命人加急去请朝中心腹进宫，一边当场封了灵泽为这次出征的副帅，明日随他一同迎敌。

    宫里也很快躁动起来——大敌当前，本来大家就没有什么心思睡觉，这会一听对面主将被杀，都兴奋不已，纷纷奔走相告。宫里的灯一盏盏亮起，到处可见因劫后余生喜极而泣的宫人们。他们跪在檐下，双手合十，虔诚的感谢着神明在最后关头的眷顾。

    那时候我刚睡过去没一会，屋外的动静太大，把我给吵醒了。当我睡眼惺忪的走出卧房，正好与灵泽对视那一刻，我差点没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没等我开口，父皇就主动向我介绍灵泽：“川儿快来见过陆少侠，他如今可是我们南嘉的大功臣！”

    陆……他也姓陆？

    太多回忆一起涌入脑海，我的思绪一片混乱，机械性的跟随父皇的指示行了礼。父皇又说了什么，我也没听清，只是呆呆的抬头看向灵泽。

    灵泽也在看我，被大雨淋湿的头发有些凌乱的贴在他额角，衬得他肤色惨白。他勾起唇角向我笑，眼神幽深的像个无底洞一般。我看着他薄唇轻启，对着我说了什么，可我没能看懂。

    可那都不重要了，因为他又朗声把那句话在父皇和母后面前重复了一遍，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陆某不需要高官厚禄，只想娶公主为妻，望陛下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