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十字与炼金术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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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无风亦无云

    走入阴影蚕卧之地,在艳阳高照下却近乎置身暗夜。

    杜尔特已经拔出了剑,三尺长的剑刃上凛冽的、透着杀意的寒光随着轻微的颤动而不停跃动,为他们引路。周遭的黑暗也因此而退避三舍,显得光亮了不少。当然,也有可能是二人的双眼已经适应了在黑暗中视物。

    朱利安看到了剑圣施展赖以生存的绝艺所惯用之物的大致模样:这是一柄朴实无华的剑,没有浮夸的装饰,没有轻佻的花纹,足够锋利,足够沉重,能将对敌人造成的伤害最大化。

    这人实在危险,而且是现在的他难以应付的。朱利安忽然想临阵跳反,和那位魔女联手解决这家伙,但想一想还是算了,毕竟那魔女是他更无法把握的家伙。

    隐约间,他也大概把握到了杜尔特的小算盘。“大人,像您这样高尚的骑士,应该不会拿我这小小的流浪汉挡枪吧?”

    朱利安尽可能装作因惊惶不安而卑躬屈膝,祈求保护的样子,以期消除他的戒心。

    “都说了,低不下头就别低了——我不想重复相同的话超过两次,小子。当然,我觉得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刻,拿你当挡箭牌是无可厚非的事,这就是我的回答。”虽然他没回头,但朱利安却能看得出来,他快要咧到耳根的嘴角。“毕竟我是剑圣,是个伯爵,是个对这个社会足够有用的人,而你只是个无家无业的流氓——恕我直言,小子,你根本就是社会的渣滓、蛀虫、排泄物,没有一丝价值,死不足惜。我并不认为法庭会为你辩护,或者胆敢向我起诉,所以——”

    他回头冷冷地瞥了朱利安一眼。“想尽可能地抱住小命,就照我说的做,不要想些有的没的,那都是多余的。”

    你有什么价值?不就是头争强斗勇的公牛,在决斗场上供那些王公贵族们娱乐罢了,实际上和马戏团的小丑也没什么区别,不过是称号比较高端大气而已。朱利安强忍着把头转向一边以示不屑的举止,默默腹诽。

    两人走了不知多久,这小巷依旧不见尽头。具体的时间由于无法看见太阳的缘故,已无法精准的测算,只能根据脉搏的跳动来推断,他们走了近三个钟头。

    该死,这小巷怎么可能有这么长?朱利安暗自咂舌,心里多少有些恼火。是幻术吗?我们是在原地踏步吗?这个蠢货到底有没有发觉?

    朱利安对这个剑圣的感知力产生了些怀疑。“如果以咒法的诡谲多变,他大概是防不胜防,可照他先前所说,在与魔女的战斗中,他明显处于上风——等等,该死的,我为什么会信这个死要面子的家伙的话?搞不好他们只是不分伯仲,而魔女,只是因为强敌四顾而不得不东躲西藏……”

    一时间,他转头就要往回走,可就在这时,阳光驱散了阴影。一瞬间的强光让他闭上了眼,但紧接在这一下意识的动作之后的,却是极度危险的预警。

    还未睁开眼,躯干便随本能而动,往后下坠。

    在他找到这一丝间隙睁眼的一瞬,几乎擦着他的鼻尖横扫而过的烈风刮得他眼睛生疼,不得不再次闭眼。

    该死!

    他再找不到睁眼的空隙,只能随着全由天定的预感和身体的本能连滚带爬地躲避接连不断的剑势,那几乎招招致命,且不留任何给他一丝喘息的余地。

    他妈的真该死!

    朱利安无可奈何,只能在翻滚之际,借着已经磕破皮的手指流出的鲜血,四指并拢,在掌心齐齐一划,勾勒出四道粗陋而歪歪斜斜的血线。

    血色的雾瘴瞬息弥漫四周,无论剑风如何猛烈,如何狂暴,也无法将之击散,甚至于阳光也被再度遮蔽,阴影重临。

    朱利安总算是找到了重新睁眼的机会,虽算不上重见天日,却也足以让他一泄心中郁闷了。

    在蒙蒙血雾中,剑圣的身形若隐若现,近乎于暗夜里在林间任意穿行的魔魅,这让朱利安打起了十二分的警觉,他可不知道杜尔特究竟是被他给迷惑住了,还是在伺机而动。

    他很想知道杜尔特到底是怎么发现他的真实身份的,又是什么时候发现的——他不觉得在酒馆里开的玩笑会是什么值得相信的依据,除非杜尔特是个疯子!

    但眼下恐怕已没有这个机会了,唯一的选择就只有除掉他!

    这里是我的主场,杜尔特,你在自寻死路。无需装模作样的掩饰后,朱利安心中杀意和怒火登时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先前低头的屈辱更如火上浇油般令他更加疯狂。

    可就在他打算咬破手指画下法阵之时,危险的预警瞬间烟消云散。

    怎么回事?

    朱利安完成法阵,捏着手心,小心翼翼地在雾中摸索着行进。他茫然无措地徘徊良久,时不时顿住脚步四下张望,却始终一无所获。

    一种被当成猴耍的感觉油然而生,朱利安愤怒地拨开血雾,只见小巷里空空荡荡,除了几只不明所以窜过的老鼠。

    他气急败坏地打碎一旁的木箱,破口大骂。

    ※※※

    隔着几张桌子,维克多与两姊妹遥遥相望,显然,他们之间不时的目光相接让两姊妹不怎么好受,以致于她们在和朋友聊天时有些放不开,多了几分故作矜持。

    当然,维克多也没有那样明目张胆地张望,那样他大概会被某位不明就里却心怀正直的人找上门来,虽说他丝毫不惧,但身为一个声名在外的有德之士,还是少动用武力为好。

    何况,他眼下也有自己要做的事——就在刚刚,他收到了即将登基并成婚的王太子菲利普,及他的妹妹伊莎贝蒂,还有教宗冕下的来信。三封信件,捏在手里有些沉甸甸的,显然分量不小,这让他在拿到信件后始终心绪不宁。

    大抵是宫廷的某些内务,还有七国的形势发生了变化吧。他也有自己的信息渠道,纵然不若贵族们那样可靠,大半都是道听途说,以讹传讹的谣言,但总有些共通的地方,或者共通的情绪——来自民众们的情绪,亦有他们心里隐藏的期待。

    他最先拆开的,是菲利普的信件,直觉告诉他,王太子殿下并不会写出什么有意义的事情,这不是出于他的深藏不露,而是由于他实在是知道不了不少东西,毕竟他受宫廷里那些佞臣的蒙蔽太深了。

    不出所料,殿下所述的大多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最为重要的两件都牵扯到了个人的私生活——但在贵族眼中,这是要事,毕竟家国为一。其中一件是发泄对于父王查理曼娶一个妓女(他自以为的)为公爵夫人,而且成为自己继母这一事的不满,他觉得自己和国家的威严都受到了侮辱。不过他也未在众人面前明言就是了。但让维克多注意的却是他在信里着力描写的那位妓女的容貌,让他有些熟悉。

    错觉吗?不,我可不是什么万花丛中过的浪子,见过的女人绝不会不会混淆。维克多思索良久,也得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便暂且束之高阁,继续读信。

    另一件事则是他本人的婚礼。在信中,他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为婚礼做的筹备,竟比他本人的登基大典还要隆重。显然,他已为自己那仅有一面之缘的未婚妻着了魔。

    读到此处,维克多克制不住地发笑。“父子俩人都是一路货色。”他想,他本就对查理曼三世的作风颇有微词,如今更是瞧不上——当此风云变幻之际,若自诩英雄,就该图谋大业,而非为这些儿女情长之事裹足不前,甚至是急流勇退。

    念及此处,这位未来教宗的视线便挪移到了最底下的那一封——那是伊莎贝蒂寄来的。他拿起那封封装充满诗情画意、署名的字迹娟秀清丽的信件,将之郑重地收入怀中。

    随后,他又拿起老师,也就是若望三世寄过来的信,起身离开咖啡馆,往无人的僻静角落走去。

    而另一边的两个小女孩,见到平常庄重的教士叔叔终于如她们所期盼的那样离开此地,顿时喜出望外,和朋友们的交谈也逐渐放肆了起来。

    ※※※

    一路上,维克多左顾右盼,寻觅合适的地方,走了没多久,就找着了一处。正想往那边去,却有一个人突然撞在他的怀里。

    他低头一看,只见一个身材矮小瘦削的清秀少年正在瑟瑟发抖。少年的衣装并不算昂贵,但也不见得尽是便宜货,大概是贵族家的某位公子惹了麻烦后,伪装成一个家境较好的平民。

    维克多想问几句话,却见少年在他不明就里之际猛得将他推入一旁阴暗巷子里,并将脑袋埋进了他的怀里。

    “哥哥,别丢下我。”

    在维克多愕然之时,一道灰影从两人上方掠过,掀起一阵乱流,将他几个月未曾修剪的长发吹得凌乱不堪,活像一个邋遢汉——清晨时分他还见过朱利安这副扮相,并十分含蓄地嘲笑了他一阵。

    怎么回事?

    在不知不觉中,他发出了和不久之前的朱利安一样的疑问——当然,两人对此并不明了。

    过了片刻,少年才从维克多的怀里离开,脸上带着羞赧的神情,乌黑的眼眸子有些躲闪,不敢正视他。

    “谢谢您,”良久,少年才开口,声音婉转动听,而且极细,不像是个年过十六的少年该有的声音。

    “那人想……想非礼我,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总之,多谢了,先生,我之后会委派人来酬谢您的。”

    尽管疑窦重重,维克多还是故作恍然地点头。那少年——不,该是少女,这他已看出来了——转身便快步跑开,脚步稳健,丝毫不拖泥带水,全没有撞到他怀里时的那份慌张——这反而是她真正心慌意乱的体现,以致于如此显眼的破绽都没有隐藏起来。

    当然,这对维克多来说是显眼无比的,可对其他人就未必了。

    “那个家伙的身手,想非礼你这么一个‘普通女孩’,可用不着多少力气。”维克多冷笑着,放轻脚步,尾随其身后。

    与此同时,剑圣杜尔特立足于房顶之上,畅快地活动了一下自己复归正常的肢体,感受着体内那因摄入体内的独特的血雾而渐渐消散的诅咒,不禁放声大笑。

    “好了,算我欠你弟子一个人情,炼金术师。”对着遥远的东方的天际,杜尔特得意地收起长剑。“当然,和我欠你的,得分开算,不然可太麻烦了。”他感慨地看了一眼腰间的平平无奇的剑鞘——

    这可封存阴影的炼金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