陨落之日:帝国的亡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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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罪孽

    在一望无际的荒原深处,阿加隆城千百年来淹没在金色的狂沙之中,即便古老的先祖筑起了坚固的沙石城墙,墙内的空气依然混杂了细小的尘埃,人们终日笼罩在酷热的晴阳下,疟疾、瘟疫、热病四起。终于,濒临绝境的子民开始研究拯救之法——三位青年长途跋涉,前往奥林古都学习魔法,他们将学士的奥秘带回了阿加隆城,以求拯救自己的同胞,然而,势单力薄的他们无法对抗蔓延的疾病,最终病倒,三位青年的十二名弟子为导师的去世哀悼不已,因此投身探索自然的秘法,寻求复苏、治愈、永生,最终,他们发明了炼金术,使得荒原尽头的阿加隆城枝繁叶茂、清水汩汩。摆脱疾病折磨的人们为他们搭建了黎比利翁神殿,用以祭奠三位先驱者,以及供奉十二名获得永生的弟子——人们称他们为“神官”。

    黎比利翁神殿坐落在这座炼金之城的中心,离地一百五十四级台阶,在半空俯瞰着整座城市,神殿大厅直通中庭,中庭密不透风,面向大门,从左到右依次是十二名神官的座位,大厅两侧的是由十二根石柱撑起的回廊,回廊里分布有十二个房间,是神官各自的工作间。神殿二层中央有三座灯柱,围起一面巨大的黄金钟。城内的一切事务交由神官裁决,每当钟声敲响,意味着一个十恶不赦的犯人将被神官流放。

    “现在宣读犯人伊底里欧的判决书:我们以私自开发炼金术、戕害胞族、研制禁药、滥用祭品的罪名判处你永久的流放,你的生死将交由我们的友邦——洛雅的国王处置。”

    黄金钟的声音震耳欲聋,伊底里欧听见神殿之外的群众发出了山呼海啸般的庆祝声。没良心的家伙们,他心想。

    他有一头乱糟糟的灰黑色头发,长期研究炼金术让他的脸加速老化,他的眼窝深陷下去,但依然炯炯有神,他的胡子也是灰黑色的,密密麻麻得几乎遮住了他的嘴唇。他衣衫褴褛,总能从衣服破烂的口袋中掏出各种瓶瓶罐罐,其中装着他研制的、五彩斑斓的秘药,他光着脚,戴着沉重的脚链,被两个全副武装的、来自首都洛兰的士兵押着,一瘸一拐地走下黎比利翁神殿下的台阶。

    “骗子!”

    “没爸妈的杂种!”

    “疯子伊底里欧!你害死了我儿子!”

    “嘿!巴姆萨罗!你家那个小混蛋二月就该死的,老子把他的寿命延长到了八月!你该感谢我!”伊底里欧激动地回应人群中的骂声,随即被身边的士兵呵斥住了。

    是啊,那个小子的热病,二月就能要了他的命。要不是坎巴蒂·巴姆萨罗跪在伊底里欧的门前苦苦哀求,他才不会去救那个爱恶作剧的小鬼。人群当中还有瘸腿的密克罗姆,伊底里欧让他奇迹般地能够行走了;瞎眼的莱格洛格,伊底里欧让他复明了……

    人群中传来一个小小的声音:“妈妈,你不是说伊底里欧是救了我们的大恩人吗?”

    “天哪,神官在上,不要说话了,阿扎卡娜。”

    伊底里欧顺着声音望过去,小女孩阿扎卡娜和她的母亲伊莲娜站在人群的最前排,伊莲娜捂着小女孩的嘴巴,偷偷地啜泣着,她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放声痛骂,只是带着抱歉的眼光注视着伊底里欧——这位母亲在分娩的时候九死一生,连奶娘都几乎要放弃了,伊底里欧的秘药救了母女俩。是啊,在他开发未知的炼金术被神官知晓之前,他是这个城市的大英雄。

    伊底里欧朝他们看了一眼,立即把目光转向地面,他的眼神不能在那对母女身上停留过久,否则在他被放逐后,愤怒的人们会迁怒于她们的。

    “我早看出你是个变态、疯子、魔鬼伊底里欧!”

    “嘿!”他抬起头,“小脚的拉西莫夫,要不要我告诉大家你患得什么病,没我的法子你那话儿早废了!哈哈哈哈!”

    周围的人向拉西莫夫所在的地方投去了鄙夷的目光,人群里迅速没了他的声音,伊底里欧狂妄的笑声回荡在整条街道上。

    “喂,收敛一点,大个子。”身边的士兵把他的肩膀压得更低,“哦,”他没好气地啐了一口。“这些臭嚷嚷的蠢货,一个两个的命都是我救回来的,现在他们就这么对待我。”

    “是是是,你们都有冤屈,每个人被判刑的都在嚷嚷自己是冤枉的。”高个子士兵没好气地说着。

    你知道个屁。伊底里欧不再吭声了。他已经看见了城门前停靠着的、用以押送他回到洛兰的囚车——由灰烬岩打造的一个个囚笼通过链条紧密地连接在一起,一些陌生的面孔通过囚笼上的小窗好奇地打量着他。他们可能是真正的杀人犯、强奸犯、战犯。他数了数,一共有八节囚笼,由最前方的八只四脚怪物拉动着。一想到要和这些十恶不赦的罪人一同被拉回洛兰审问,他就紧紧地咬着牙关,但面前人们疯狂的唾骂声也在告诉他,他不应该再留在阿加隆城。

    “进去吧,和那个小子关在一起。”阿加隆城古老笨重的大门缓缓阖上,门里传来人们一哄而散的声音,为他打开的是最后一节囚笼的小门,狭小得像是用锐器在石头上开了一个小洞。哪个小子?

    伊底里欧费力地钻进去,看到囚笼里还坐着一个少年,他有一头棕色的短发,紧靠在角落里,双手抱着自己的膝盖,双眼从膝盖上方怯生生地望着狼狈的伊底里欧,他的脸上布满了灰尘,还有几处结痂的疤痕。

    “该死。”伊底里欧忍不住说。笼子里狭小的空间对他这个大个子来说本就不宽裕,加上眼前的这个少年,他几乎要小心翼翼地度过接下来这段时间。

    他又看了一少年,少年依然在紧盯着他。他的眼睛是蔚蓝色的,很漂亮,甚至很迷人。伊底里欧猜想,他或许靠着这双眼睛吸引了许多女孩,犯了淫乱罪,又或者和谁通奸。在他思考的间隙,少年依然没有移开视线,几乎没有眨眼,这让伊底里欧感到毛骨悚然。

    就在他想要说什么的时候,少年从脏兮兮的衣服下面拿出了一个瓶子,小心翼翼地推到他的面前。伊底里欧本能地皱起了眉头。

    “只是水而已,你和他们那样吵架,会口渴的。”少年的声音听上去稚气未脱。

    伊底里欧无动于衷,少年又继续说下去:“他们一天只会发两次水,白天一次,晚上一次,食物只在白天有。我以后的水都可以给你一半,食物也可以给你一半,可以请你不要杀我吗?”

    伊底里欧为他的话感到发笑,于是瞪着眼睛假装恐吓他:“你觉得我是个杀人犯,是吗?”

    少年害怕地点点头,“前几天前面的几个笼子里,有一个疯子把和他关在一起的人咬死了,然后他们把尸体扔在了荒原里,可以请你不要杀我吗?我想去和国王说我是无罪的。”

    伊底里欧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少年的话,他看上去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小男孩,眼里的恐惧和惊悚也是真实的,就像小女孩阿扎卡娜一样。作为回答,伊底里欧接下了男孩递来的水,抿了一口。

    “你叫什么名字,小子?”

    “埃尔文,埃尔文·科林斯,阁下。”

    “不要叫我‘阁下’,我不是什么‘阁下’。我叫伊底里欧,我不会杀你的,埃尔文,我不是杀人犯。”

    “好的,阁——伊底里欧先生。”

    “我也不是先生,叫我伊底里欧。”

    “好的,伊底里欧。”

    埃尔文稍稍放松了戒备,他把目光从伊底里欧身上挪开了。后者这才觉得和愚蠢的人们吵完了架十分口渴,于是晃了晃手中的水瓶,一饮而尽。随后,他看向正在对着笼子的小窗发呆的少年,问道:“你犯了什么罪?”

    “他们说我是暴君的帮凶。”

    “什么?”伊底里欧惊讶地望着他,这么小的男孩,就已经成为帮凶了吗?“谁的帮凶?”

    “暴君的,你不知道暴君吗,伊底里欧?”伊底里欧摇摇头,“‘暴君’西格蒙·乔,他是上一任国王,是个很不好的国王,他杀了很多无辜的人。”

    “那你怎么会成为他的帮凶?”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事情是这样的,伊底里欧,”埃尔文伤心地说,“我是个孤儿,和其他的孩子和长老一起住在悼亡城和三河堡之间的塔图镇,虽然镇子很小,但是有金色的田野和新鲜的果树。有一天我和我的朋友们在果树下发现了一个受伤的士兵,便给他食物,帮他疗伤,他给了我们一些银币,然后就离开了我们的小镇。过了几天,又来了两个士兵,就是刚才押送你的两个士兵,他们问我有没有看到过和他们一样穿着的人,我说,‘有,我救了你们的同伴,他给了我一小包银币。’再然后,他们就说,‘那不是我们的同伴,那是旧王国的帮凶,现在你也是他的帮凶了,你是暴君的帮凶。’他们收走了银币,把我关了起来,说我应该去接受国王的审判。”

    “你觉得你的国王会相信你是无罪的?”

    “你不这样觉得吗?他们说新的国王仁慈且正直。”

    “我不知道。他们也说我的国王们仁慈且正直,但我现在成了阶下囚。”伊底里欧冷笑道。

    “你们也有国王吗?”

    “算是吧。他们是大英雄、救世主之类的,谁在乎?”

    “他们?你们不止一位国王吗?”

    “我们有十二位,他们叫做‘神官’,是拯救了阿加隆城的英雄。”他把炼金之城和他自己的故事原原本本地向埃尔文复述了一遍,“我或许应该感谢你的国王,好让我远离那些食古不化的老东西。”

    “你不是救了很多人的命吗?为什么不让他们为你辩护呢?”

    “私自开发炼金术是很严重的罪行,他们只要为我出庭作证,便会落得和我一样的下场。”伊底里欧说,“只有一无所有的人才会用性命报答你,而一无所有的人没有被拯救的价值。”

    “我不同意,法玛托罗斯主教说每个人都有被赋予生命的权利。”

    “谁是法玛托罗斯?”

    “他是塔图镇附近一所教堂的主教,他说那所教堂侍奉密林的萨博拉翁,萨博拉翁教育我们应当尊重生命。”

    “那他也是个蠢材,你的法玛托托和萨博拉翁都是。”

    “他叫法玛托罗斯主教!”

    他的声音突然高亢了起来,蔚蓝色的眼睛尽管依然在深切的恐惧之下微微颤抖着,但里面冒出了愤怒的火光,他紧贴在双腿上的手也握成了一对拳头,让伊底里欧一时间有些错愕,仿佛埃尔文站起来猛烈地朝他的胸口挥了两拳。他意识到,或许埃尔文信奉的神明和引领他的主教与神官不同,他不想和少年发生争执,这狭小的囚车已经让他够难受的了。

    “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向你道歉。”他说,但他没有什么发自心底的歉意,道歉对他而言就好像下意识地回避了一下路人的目光那样随意,他信奉的神明给他的恩典是——流放。

    埃尔文把脸扭到一边,他只是想要一个可以发泄一下情绪的理由而已,他也知道此时此刻,法玛托罗斯主教和密林的萨博拉翁救不了他。他被抓走的第一天,还在数着日出和日落来记日子,心里默念主教常常念诵的祷文,随着沙石和树枝不断剐擦到车皮上,发出爆炸般的响声,他早就被折磨得心烦意乱。

    “什么是炼金术?”他问。

    “什么?”伊利里欧说。

    “我问什么是炼金术?我想你可以回答我的,我刚才也回答了你的问题。”

    “好吧。”伊底里欧艰难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摸了摸自己身上的口袋,然后掏出一个手指大小的瓶子,“这是古代人的魔法,小子。你用眼睛看,会比我用嘴巴说来得更直观一些。”

    他把瓶子摆在地上,弓着背,尽力找到一个自己较为舒服的姿势,然后用手扒起了一些吹进囚车的沙砾,装至瓶子的一半。接着他往后靠了靠,把瓶子放在两人之间,又掏出了一块碎掉的玻璃,在指尖划了一道口子,用血在瓶子边缘围出了一个圈。“听着,不要打断我,这叫做咏唱。”

    “往世的沙土,彼世的尘埃,光阴如磐石不可摧,赤日如八荒不可逝。流水、苍木、死火、疾风,畏我如炬,以我为歌,于我如坟茔——金象其一。”

    瓶中的沙砾慢慢地悬浮在空中,并且开始有规律地朝着一侧移动,仿佛群鸟绕着某个固定的树桩盘旋一样。起初是一些肉眼可见的、颗粒分明的沙子在飞速地转动,然后这些沙砾拧成了一团细长的土块,像雄踞在石柱上的巨龙一样逐渐地布满瓶身,便停住不动了。突然,土块像某种建筑一样顷刻间坍塌了,坠落在瓶底的是一汪小小的、碧蓝的清水——也许还不够埃尔文塞牙缝的一口。

    “这是——”

    “——炼金术,”伊底里欧说,“所谓炼金术的原理,其实再简单不过了:献上一种东西,把它变成另一种东西。至于变成的东西有何不同,那就由东西的象性、咏唱的内容、献上的祭品决定。

    “炼金术诞生之初,把世界上的所有事物归为五种象性——金、木、水、火、风。”

    “所有事物吗?”

    “是,所有事物。不仅花、鸟、鱼、虫,连疾病、生育、死亡都具有自己本身的象性,同样象性、不同象性的东西之间都可以相互转化,所需要的祭品和咏唱都不尽相同。所以长久以来,无数的炼金术士都在探索各种病痛的象性,然后找到它们所需的祭品,来治愈疾病,甚至违抗死亡。

    “在一次炼金仪式中,我们把用来变化的东西称为祭品,刚才这次炼金术中,沙砾和我的鲜血就是祭品。祭品分为两种,死祭品与活祭品,沙砾就是死祭品,我的血就是活祭品,在一次炼金术中,两种祭品都是必须的。

    “根据死祭品的不同,咏唱的内容也分为金象、木象、水象、火象、风象五类,同象性的咏唱中,不同的数字代表阶位,越高的阶位代表越强大的炼金术,则需要越庞大的祭品,对炼金术士的要求也会更高。”

    “你可以教我吗?”

    “教你?我们要去的是刑场,埃尔文·科林斯,我们都是王国的囚犯,是要死的。”

    “好吧,我是说,反正到洛兰还要几天,不如做点什么。”埃尔文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道,“你去过洛兰吗?”

    “没有。”

    “他们说,洛兰很漂亮。”

    “有多漂亮?”

    埃尔文抬起头,“他们说,洛兰有四座城门,每座城门都可以通向王宫,城门与王宫之间铺着晴阳一般金红的长毯,王宫像大雪一样洁白无瑕,两侧的裙楼错落有序,人们穿梭在大街小巷,美酒的气味会从古色古香的酒馆中传到城门外,工匠锻铁的声响会随着诗人的乐声此起彼伏。穿着金色盔甲的卫兵会守在王宫的大门边,从任何一个角度,都能看到国王的秘银王座。”

    “刑场在王宫的哪一侧?”

    “我不知道,我不想知道,他们没说过,那太可怕了。”

    “你老说他们,他们是谁?”

    “我的朋友邦迪,还有法玛托罗斯主教,邦迪说她的父母去过王廷,法玛托罗斯主教去面见过教皇。”

    “听我一句劝,埃尔文·科林斯,比起‘他们说’,不如相信自己。”

    “为什么,他们都是很好的人,我不允许你这样诋毁他们。”

    “‘他们都是很好的人’,所以你要送命的时候他们无能为力,懂吗?”

    埃尔文不说话了,伊底里欧冷笑一声,是啊,“他们”对于我们的死亡向来无能为力,不对此拍手称快已经算得上是良知尚存了。他并非要求埃尔文懂得什么,也不想驳倒埃尔文对于“他们”的美好幻想,他明白他此刻的心情是失望大于其他,他呕心沥血救助的同胞对他落井下石,囚车上偶遇的男孩又是那样幼稚天真——或许他自己也很天真,天真地认为人们不会忘恩负义,天真地认为有人会在十二位神官前替他开脱。毫无疑问,他私自研发炼金术是重罪,但与此同时,他所开发的炼金术,连一只虫子都没伤害过,一次都没有。

    两人保持了沉默,直到天色变暗,晴阳坠落到地平线上,玉白色的月亮渐渐升起,透过囚车的窗子投到地面上。伊底里欧本想睡会儿,但是狂风呼啸着涌进囚车的小窗里,恶狠狠地砸在他的脸上,车轮撞在沙石上的巨响震耳欲聋,他漫不经心地瞟过少年,发现他居然能在这样的环境里沉沉睡去。许久之后,囚车的速度慢了下来,夜幕完全吞没了荒原,疲惫感瞬间淹没了伊底里欧,正当他要入睡的时候,一阵巨响又将他惊醒。

    “水!”两个士兵的声音从外面传过来,从小窗递进来两瓶少得可怜的水,就像白天埃尔文递给他的那瓶一样。瓶子重重地摔在灰烬岩上,埃尔文习以为常地缓缓睁开眼睛,这一幕似乎在他身上演绎过许多次了。

    “你要吗,”埃尔文揉了揉他那对漂亮的眼睛,把自己的水推向伊底里欧,“我不用。”

    伊底里欧没有回应他,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小心翼翼地扑到窗口,调整着自己的视角望向窗外:伊底里欧和埃尔文所在的是最后一节囚车,即离八只四脚怪物最远的那一节囚车。士兵向他们发放水的时候,是从第一节囚车往后发放的,发放时,囚车会就地停靠,前面的几节囚车里会传来躁动不安的声音,似乎是和他们一样被吵醒的囚犯。两个士兵的声音越来越远。

    “什么时候能给我们多发一点月钱,我一年都回不了家几次。”

    “知足吧,好歹玛德莉安还在家里等着你。”

    但他们的声音并没有彻底消失,慢慢地开始变得越来越响,伊底里欧很快搞清楚了原因:他们又从第一节囚车开始,挨个问那些囚犯要不要下车大小便,他们似乎已经摸透了其中一些人的秉性,因为伊底里欧也会听到“得了吧卡萨亚斯,你一天要小便二十趟呢”的谈话,然后就听到他们谈笑着走近,卡萨亚斯的囚车里传来震耳欲聋的谩骂声。最后又走到伊底里欧和埃尔文的囚车时,伊底里欧表示要下车小便,埃尔文则表示不用了。

    下车的流程是,士兵打开了那个小的可怜的囚车门,高个子士兵掏出一把短刀架在他的脖子上,矮个子士兵拿出一柄长剑戳在他的腰间——那力道几乎就要捅穿他的皮肉了——然后两人一左一右地把他押解到离囚车十步开外的地方,等他结束之后,他们又会架着短刀和长剑,推着他穿过那个逼仄的小门,回到囚车里。

    接下来的几天,伊底里欧极少与埃尔文交流,他发现白天送餐的过程与送水的过程大抵相同,每个人分到的粮食差不多就是半块又脏又臭的黑面包,不同的是,送餐会额外再走一个来回,因为面包很重,两个士兵一次只能够带上一半囚犯的面包,需要回到车头去取另一半。白天的水会比晚上的水稍稍多些,从配给的水量和食物来看,应该没有人愚蠢到试图在押送的过程中进行任何消耗体力的活动。

    埃尔文静静地看着他做些没有缘由的事情——耳朵贴在灰烬岩做的地板上,时不时地冲到窗前看一看,又在嘴里念叨着什么。这一切都与自己无关。在他明确了伊底里欧并没有想要杀了他或者吃了他之后,他就不是很想和伊底里欧聊天了,他觉得他是个疯子,否认他的想法、他的朋友、他的法玛托罗斯主教。又或许所有的炼金术士都是疯子,他得罪了其他的疯子,所以被判处了死刑,流放到一个所谓的“友邦”去了。

    终于,在一个普通的夜晚,荒原的砂石路没有那么颠簸的时候,伊底里欧又跟他搭话了。

    “阿尔温——”

    “——我叫埃尔文。”

    “不重要,埃尔文,你觉得你会被你的国王免罪吗?”

    “我不知道,或许不会。”他垂着头,抱着一种直面死亡的决心回答道。

    “很好。”他抬起头,看见伊底里欧如死灰般枯槁的面容里满溢着兴奋和喜悦。

    “这有什么可好的!”

    他压低了自己的声音,但依然难掩自己的激动,“如果我告诉你,我们能从这辆该死的囚车上逃出去,你要走吗?”

    “你说什么!”

    “我说,”伊底里欧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我说,我能带着你从这辆车上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