陨落之日:帝国的亡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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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父亲

    梅森·桑恩坐在空荡荡的主政厅里,地板上的凉意不断地侵蚀他。他盘着腿,两眼无神,拨弄着自己的裤子、鞋子、脚趾。他脸上的皱纹像衣服上的褶子,形容枯槁、瘦骨嶙峋、眼窝深陷。他蹬着一副精工的蓝铁马刺,腰间是两个孩子的成人礼上,他送给他们的佩刀。“亨利……托马斯……”他的儿子们在北征中战死,为悼亡城向艾伦陛下的倒戈,为了两个国王。

    主政厅里是濒死的寂静,他身后的古钟沉闷作响,他的喉咙里发出干燥的哭号,时不时地伸手向前,在空气中摸寻已经逝去的、孩子的影子。

    他已经在这里待了十五天之久,滴水不进、茶饭不思,主政厅的石阶上摆满了侍从和侍女端来的食物,没有人敢走近他,每当他看到有人接近时,他起初都会充满希望地抬头,热切地呼唤两个男孩。后来,他发现那些面孔都不是他的孩子,他便咆哮着让他们滚开。他拒绝接受学士的治疗,他们无法医治他受伤破碎的内心。他甚至对每一个学士刀剑相向。他拒绝吃药,拒绝睡眠,有时也会呼唤亡妻的名字,自顾自地讲述起亨利和托马斯如何独当一面、令人骄傲。他比任何一位父亲都疼爱自己的孩子,他们的离开也给他带来了难以想象的痛苦。

    主政厅外的台阶上传来了犹豫不决的脚步声,桑恩充满希望地抬起头,那不是他的孩子,不是英俊的亨利、稳重的托马斯,那只不过是他的一个朝臣,一个他甚至忘记了名字的朝臣。

    “走开!”他勒令他退下,歇斯底里地吼叫着,“滚出去!你们没有消息可以告诉我!你们在骗我!滚出去!”

    “阁下……”安德烈·塔利昂惊恐地站在门前,手臂上站着一只青行鸟,“有……有洛兰,有陛下的来信。”

    “艾伦·朗!”他用一种极端怨恨的情绪挤出国王的名字,塔利昂颤颤巍巍地跑下了主政厅,留下青行鸟。

    桑恩憎恨国王,无论是暴虐无道的西格蒙·乔,还是据说刚正不阿的艾伦·朗,就是因为那些想要风风光光地坐上王座的蠢材,他失去了他的两个孩子——两个正值英年,本该娶妻生子,有一番作为的孩子。无论王权多么神圣不可侵犯,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那些利欲熏心的伪君子,征召了多少年轻的生命,为自己的理想英勇就义。

    他对着寂静的主政厅大喊,对着那只朝他缓缓走过来的青行鸟大喊:“艾伦!艾伦·朗!你为你的人民祈祷过吗!你为你夺走的一切做过补偿吗!你没有资格对我下命令!你没有资格对我的儿子下命令!悼亡城不欢迎你!悼亡城不欢迎你……”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仿佛大海的咆哮、密林的风声,“我的托马斯……亨利……我的亨利……”

    青行鸟站在他面前,带来了国王的命令,要他做好迎接南方诸侯的准备,随即便飞走。

    “你懂得什么,艾伦·朗,你懂得什么!”他咬牙切齿地重复着。

    他的两个孩子披着荣耀死去,

    “他应该懂得什么呢?”

    “他夺走了我的两个孩子,我仅有的两个孩子!一个被他杀死,一个为他战死!”

    “死在沙场上不是战士的荣耀吗?”

    “战士的荣耀!疯子才会为了荣耀而牺牲!他们本可以拥有妻儿、财产,子孙满堂,我宁可不要他们带着尊严死去!”

    一阵出于惊恐的安静,“你是谁?”梅森问道,“安德烈?”

    “我是你的朋友,桑恩。”声音在整个主政厅回荡,“一个注视你哀伤、痛苦、哭泣、饥饿和愤怒的朋友。”

    “我没有召见你,你是谁?卫——”他的喉咙里不能发出声音。

    发出声音的人啧了啧嘴,“叫上卫兵或许不是此刻最明智的决定,阁下。我们应该谈谈。”

    “我什么都不需要,我再问一次,你是谁?”

    “重要吗?塞拉斯·桑恩之子梅森·桑恩,你失去了你的两个孩子——托马斯·图伦·桑恩和亨利·科林·桑恩,两个都是你与莱拉·图伦·科林所生,一个为西格蒙·乔死在红湾,一个为艾伦·朗死在布里茨峡谷。”

    “你是谁?”

    “你没日没夜地哀号,直到你的眼泪流尽;你让这座城市为你的丧子恸泣,直到它几乎要面临衰亡,你应该是那个受人敬仰,受人尊敬的悼亡城领主,你曾经拥有野心、智慧、才能,而他摧垮了你,艾伦·朗,他想要那个王座,所以夺去了你的妻儿,夺去了你为之倾注全部血液、热情的子嗣——”

    “你是谁!”

    “重要吗?你痛苦、愤怒、并且绝望。问问你自己,你想要什么,复仇、鲜血、死亡、一场杀戮的盛宴?说出来,说你想要你的国王体会与你一样的创痛,说你想要你的国王在恐惧、眼泪、痛苦当中崩溃,说出来!”

    “不!你在蛊惑!卫——”他喉咙火辣辣地痛着,没办法呼喊侍卫。

    “你知道真相!你和我一样知道真相,没有人比你更了解你的痛苦,‘拥王者’梅森·桑恩,你为西格蒙·乔南征北战,运筹帷幄,你为艾伦·朗捐兵献甲,你赢得了两场战争,却失去了一切。”

    她瘫倒在地板上,黑暗涌向他、吞没他,裹挟着强烈的悲伤。梅森不像其他的领主那样拥有众多的妻妾和子嗣。在塞拉斯·桑恩严厉的管教下,他重视名誉、荣耀、身份;他成为三神会的受洗信徒;他一生虽没有伟大的功业,却绝没有半点污名。在他执掌悼亡城第一天,他迎娶了科林家的小姐,他们有一场神圣的婚礼。他的子民敬爱这对夫妇,他们稳重、低调、踏实、兢兢业业,悼亡城因此衣食无忧。在他德高望重的时候,莱拉为他生下了第一个孩子托马斯·桑恩。他教会他读书、骑马,像塞拉斯·桑恩教导自己一样培养他。七岁那年托马斯已经熟读历史,也可以自己骑马出门。往后的日子里他更加表现出一位领主应有的责任感和稳重,正如桑恩家族的家训一样:“谨言慎行。”

    在托马斯四岁命名日的时候,亨利出生了,他不像托马斯那样循规蹈矩,他常常一早偷跑出主政厅,直至每日的傍晚,都会有不同的子民将这位继承者候选人送回来。人们很爱这兄弟俩,但他们似乎更喜欢亨利,总是把他拉进家里一起吃饭,然后再送他回去。梅森·桑恩不忍心对他立下太多要求,便只是让他每天出门时带一些铜币,告诉他不可以在别人家里白吃白喝。但更多时候人们能在老铁匠艾瑞冈那里看到他,这个孩子经常握着一把没有开刃的木剑,站在老艾瑞冈的工作台上,对铁匠铺里所有的工匠指手划脚:

    “来啊,我的战士们,拿起你们的武器,拔出你们的剑!我来带着你们去打倒亡灵,打倒叛国者!我来带给你们胜利!来啊!来啊!”

    工匠们很喜欢他,老艾瑞冈特地打磨了一支精巧的短棍,好让他对着后院的木桩练习格斗,老人还会积极地回应他,说一些“将军,我们什么时候动身”的话。亨利经常会跑到工匠们的身边问东问西,他们总是很耐心地回答,最后他干脆成了艾瑞冈的跟班和学徒,老工匠在工作间里兜兜转转,一边还得给身边的小男孩讲解。

    “他学得很快,阁下。”老艾瑞冈每次把亨利送回主政厅都这样说,“他喜欢这些东西。他花了四天就学会了烧制死水木和灰烬岩;他很聪明,他运用熔炉和冷冻仪的技巧比许多跟随了我很久的学徒都要出色。”梅森对此颇感骄傲,也对老工匠颇为感激。老工匠时不时地会将亨利的作品带给他,她也很甘愿把这些半成品买下来,摆在自己的屋子里:用死水木做的护手、白毫石打造的头盔……在有一年永息日前,三神会的祭礼上,亨利为父亲打了一副全新的蓝铁马刺,梅森视如珍宝,唯有参与重要会议他才会穿戴出门。

    他看着两个孩子长大成人,练习剑术和骑射,他们会把狩猎的战利品带到他的面前炫耀。他们向他陈述自己的理想,托马斯想成为一个出色的政治家,亨利想前往奥林古都,学习锻造,成为一个像艾瑞冈一样优秀、甚至比他更出色的工匠。他们像所有互相敬爱的兄弟那样一起打闹,他们甚至不在意谁会坐进主政厅,成为父亲的继承人,他曾经拥有一个无数君王和诸侯憧憬的家庭。

    艾伦·朗夺走了它。

    他看见两个孩子的脸庞、亡妻的面孔,他们紧皱的眉头,阴郁的眼神,这愈发让他深陷其中,让他干涩地哭号。“为我复仇,父亲。”他看到孩子的嘴唇嗫嚅着,唤起他们出生时为他带来的喜悦,年长的托马斯骑在他的肩膀上,他手里抱着刚出生的亨利,亨利抓着他的手指,托马斯顽皮地蒙住他的眼睛。过往的荣耀、胜利,甚至偶或对于王冠的憧憬,都不曾为他带来这种幸福与和平。

    他的第一个孩子被艾伦的将军杀死,他的妻子因此悲痛自杀,他的第二个孩子为了艾伦战死,而整个悼亡城却要为这位新的国王歌唱。

    他看到妻子留在床前的遗书,他看到自己匆匆忙忙地跑进庭院,他看到庭院中央血泊中的妻子的尸体,他看到亨利绝望地倒在他的怀里哭泣,和他一样呼唤着莱拉和托马斯。

    艾伦·朗夺走了它,他仅有的一切、全部、所有。

    “他夺走了他们,”他坐起来,悲哀地感叹道,“他们所有人。”

    “阁下!”安德烈又匆匆忙忙地跑进主政厅,“我听到您在与人对话,您需要……您需要……”

    “不用,退下吧,安德烈,”梅森看了看他,眼睛里的绝望渐渐褪去,“我很好,真的。”

    “你能给我什么?”待安德烈离开,梅森对着黑影发问。

    “所有你想要的。”对方用一种诚恳的语气说道,“灾难总是一个接一个,但是他们给你的从来不是你想要的,不是吗?他们给你名誉加身,那不过就是个好看的噱头;他们给你金钱,金钱不是财富,金钱只能用来挥霍。你最后仰仗的东西——信仰、家庭、信条,换来的就是一文不值的事业。你勤勤恳恳地付出,倾其所有,然后它带走了你的希望、屠戮你的亲人、嘲笑你的法则。在他们眼里,你对这个世界的热情也不过如此。”

    他停顿了一会儿,又说:“你是个伟大的父亲、出色的丈夫、优秀的领主、忠诚的拥王者,你的孩子们骄傲地死去,却没有机会骄傲地活着。”

    他慢慢地走出来,好让梅森看清他的模样:和一身白袍一样惨淡的肤色,像树桩那样褶皱的皮肤,深陷的眼窝,眼窝里无神的眼睛;他的手指细长如枯木,稳稳地扶在一根圆头杵上,胸前刻着意喻灾祸的七角星芒。

    “我们等待太久了,你我都是。”亡灵纳塔罗斯·约克西里昂这样说。

    帕伯农是个懦夫!从他把不悔者卖给劳伦斯开始就是如此——那本是亡灵可以获得救赎的大好机会:卡裴罗的预言告诉人们,“洛雅的第一位亡灵君主将为所有的亡灵寻得解放。”他们期待帕伯农乘虚而入,一举击溃元气大伤的劳伦斯。然而,他担心劳伦斯会把他的剑伸向戒灵山,因此劳伦斯提出收买不悔者的请求之后,他妥协了;劳伦斯要求亡灵不再干涉洛兰的政局,他妥协了。他在协议书上签字,然后把他那虚伪的、忧心忡忡的一面展现给其他人,他不断强调那是一个多么艰难的决定,暗地里却将所有对他不忠的同胞清洗出去。他害怕失去头顶的冠冕,他害怕参加洛兰的议会,他害怕拥戴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他声称信奉三神,以此麻痹自己;他夸大王廷的战乱和不堪,以此来麻痹他的子民。他私订了一堆教条来规训他们,让他们觉得能够被他统治是神的馈赠。

    我不会高呼西格蒙万岁,更不会高呼艾伦万岁。纳塔罗斯心想。亡灵是天生的渎神者和叛王者。他和梅森一样是战争的受害人,他在战乱中带着自己的妻子和孩子颠沛流离,为了养家糊口他起早贪黑,每天睡前他虔诚地向法加米尔祈祷和平,然后有一天他回到家,发现自己的孩子提留斯被打得皮开肉绽,妻子艾默翁被人强暴至死。他一气之下杀了全村的人,烧了所有土地,才得知国王军队途经此地,施尽暴行。三神会将他流放为亡灵,数百年来不生不死。

    “你亵渎了你的神明,玷污了你的信仰。”纳塔罗斯回想起自己被审判的那天,在他惨白的躯壳里似乎突然能嗅到血味。信仰真是实用又可笑的东西,亵渎神明总是比践踏世人来得罪孽深重,就好像愚蠢只会被同情,没有信仰就会被嘲笑。可是生死攸关的时刻能够救命的只有世人和智慧。越是位高权重的人本应该越加智慧,却反而越喜欢拿信仰标榜自己:国王的即位需要受洗、虔诚的子民需要受洗、圣洁的万物需要受洗。在额头上拿个棒槌敲几下,再泼上一点诸神用来洗屁股的水,然后把自己变成和教士和修女一样的蠢货,还要有一帮不明真相的群众大声叫好。

    纳塔罗斯没有说话,一直等到梅森眼里的错愕渐渐平息。梅森站起来,手扶在佩刀上。和亡灵合作意味着他要违背自己对父亲的承诺,意味着要背叛桑恩家族的戒律。复仇并不可耻,但与一个渎神者、罪犯、囚徒为伍,这就变成了肮脏的事业。他父亲和他自己为悼亡城筑造的基石、四境的人们对桑恩这个姓氏的尊敬,都会化为泡影。这个名字会遗臭万年,继承这个姓氏的人们将会活在羞耻当中。

    哦,对了,我差点忘了,我已是最后一个桑恩。他想。最后一个还活着的桑恩。

    亡灵看着他,“一个亡灵的帮助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对吧?尤其是对于一个重视名誉的家族来说。”

    “人们说,‘宁可相信不悔者的哀悼,不要相信亡灵的承诺。’”

    “这个家族早就不复存在了。”

    “听起来你像是考虑清楚了。”

    “我还没问你的名字。”

    “叫我纳特。纳塔罗斯·约克西里昂。”他说,“你还有哪些想要知道的?”

    “好的,纳塔罗斯·约克西里昂。现在我们来谈谈你能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