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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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汧水举事

    侵肌寒风不止,颉独鹿微离开后,苟氏三兄弟矗立良久,苟雄忍不住开口,感慨道:“一个胡蛮,竟有如此口才!”

    听这话,苟胜就是一种“应激受创”的反应,厉声制止道:“仲威,你不要命了?怎生同元直一般口不择言!”

    须知,自羯赵开国之主石勒开始,“胡”这个字在羯赵国内就是一个禁忌词汇,臣民犯禁者,必以重惩。

    “都要举事了,又何来这诸多无谓顾忌?”苟雄语气不无讥讽,看着再度面浮愁苦的苟胜,也难免愤慨:“大兄素来英雄豪情,少持家业,出生入死,火海刀山,尚且一路闯过来,何以如今,踟躇犹豫,畏缩不前?”

    显然,一路的艰难与不公,让苟雄这向来沉稳有度的汉子都难以忍受了,他能够理解大兄的坚持与担忧,但见其被如此折磨,于心也着实不落忍。

    这番话,也将苟胜刺激到了,扭头即怒视苟雄,手还指着一旁装无辜的苟政:“你们二人,只想着着眼前的困境与折磨,可曾想过滞留山东的族人家小?此间事起,他们的安危如何保全?”

    说到这儿的时候,苟胜一双虎目通红无比,急促的气息显示着他不平的心绪。苟雄感之,眼眶中也不由泛起些泪滢,语气凄怆:“我等若死于凉州,族人孤苦无依,可能得安?”

    “至少不会被朝廷视为叛逆扑杀灭族!”苟胜目眦欲裂。

    “大兄!”苟雄则咬破了唇。

    “罢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还是苟胜率先结束了这锥心的争论,手颤着,声更颤,哀叹道:“命途如此,只能自求多福,各安天命了......”

    见大兄如此,苟雄胸中纵有万千劝说之语,一时也开不了口了,比起远在虎狼嘴边的族人亲戚,尤其是大兄所生的侄儿侄女们的安危,任何言语都苍白无力的。

    “你为何不开言?对于当下处境,你不是有千般种想法,万般意见吗?”苟胜则瞧向已经沉默好一会儿的苟政,斥道:“形势果如你言发展,颉独鹿微此番来意,剧变在眼前!说说吧,你有何感想?”

    很少从大兄苟胜嘴中说出这样的话来,语气尖酸,啰嗦得像个怨妇。也正因如此,苟政反而心安了些,至少说明大兄已经开始接受当下局面了。他们这帮人,未来前途如何,是生是死,就目前看来,还得指着苟胜。

    面对苟胜的斥问,苟政脸上露出一抹尴尬,声似蚊呢,道:“小弟遵从大兄教训,谨言慎行,不敢再狂言造次......”

    “说!”苟胜眉毛一挑,瞪着苟政。

    见状,苟政思忖几许,稍微组织了下语言,这才应道:“如颉独鹿微之言,早做准备吧!”

    “准备什么?身无片甲,手无寸兵,梁督一旦举事,随之赴死而已!”苟胜犹有怨气。

    “高力上下,多为悍卒,战阵经验丰富,一旦事起,揭竿为旗,斩木为兵,亦可杀敌!”苟政则低声道:“相比之下,小弟更好奇梁督如何解决张茂!这些雍州兵就是我们最大的威胁,也只有摆脱此桎梏,方有谈论下一步的资格......”

    听苟政这么说,苟胜也随之深思,少顷,便扭头向老二苟雄吩咐道:“仲威,将幢下队什主们召来,议事!”

    “是!”

    从始至终,苟胜都没有生过出卖梁犊的念头。一方面,他实则同绝大部分高力戍卒一般,对朝廷充满了怨恨与仇视,石虎“独不赦凉州”的决定,更让他彻底失望,群情激奋下,他也不可能逆众袍泽之意,继续做羯赵的顺臣;

    另一方面,就和苟政反复提及的一般,苟胜心里也清楚,至少在朝廷那里,他们这群高力是难分彼此的,梁犊若举事,他们绝不可能独善其身。

    有此两点,苟胜最终的决定,也就可以预测了。而相比之下,戍卒中的其他幢队,就更没多想的了,一听雍州兵驱赶之来由,很多当场就炸了,表示愿意追随梁督举事......

    而下定决心的苟胜,很快就展现出多年的沙场经验了,果决而迅速,带领苟氏部曲,做好一切应(举)变(事)准备。

    准备主要分为两方面,一自是武器准备,在苟胜命令下,部曲们快速地将队伍中的车驾全部拆除,又就地寻找木石,反正所有眼前见到的能助力杀敌的,都被用作武器。

    另一方面,则是目标准备,具体又分为两个方向,观势待时而动,梁犊若起事成功,也就罢了,若不成功,立刻瞅准机会,脱离战场,亡命而去。

    多了苟政这么一个X因素,比起那些盲目从众,单纯发泄胸中怨愤的高力,苟氏部曲在活命目标的追求上,要更加清晰而明确,也更加自私......

    起事这种大事,充满了危险,也根本拖不得,很快梁犊那边就有具体动作了。

    从事后来看这场由高力护卫督梁犊发动的起义,至少在发动之初,充满了巧合性与戏剧性,甚至还带有一抹“传奇性”。事前没有充足的准备,也没有严密的计划,周到的布置,就凭着一股子气势,举事成功,然后蒙头一莽,就形成了一股动摇羯赵统治的大动乱。

    如果说谪戍旅途的艰苦与折磨,以及来自羯赵朝廷的压榨与剥削,是引发秦雍戍卒起义的必然,那么梁犊举事,则是必然条件下的一种偶然了。

    而梁犊之所以能够举事成功,源于两方面的因素。主因乃是所有谪凉戍卒们积压于胸中的怒火与愤恨,当这股膨胀的情绪被引爆之后,再结合这干东宫高力卫士的整体素质,即便缺兵少甲,也足以爆发了出摧枯拉朽的威力。

    其次,则在于对手的短视、傲慢与愚蠢,指的就是雍州刺史张茂。罔顾谪戍将士的愤怒与怨恨是其短视;见高力赤手空拳而小视其威胁,掠夺欺侮,是其傲慢;

    有一个名人说过,世上好人不会死,坏人不会死,只有蠢人才会死。而张茂偏偏还犯了致命的愚蠢,梁犊用一种粗拙的手段,就将张茂诓进套中。

    在汧水营地,梁犊以诸军疲惫生怨,人心不稳,恐生不测为由,亲自前往拜见张茂,请求张使君派遣雍州士卒,分入高力诸幢队坐镇弹压。

    自雍城出发以来,虽只短短三两日时间,张茂对戍卒中的那股情绪也不可能毫无察觉,及至汧水,在梁犊的策动之下,那股骚动就更加明显了。

    于张茂而言,石虎的诏令不敢违背,抢夺牛马,只是秉持着雁过拔毛的原则,眼瞧着情况不对劲,正筹思解决办法。

    有梁犊这样“深明大义”的朝廷都督,主动请求,可算是解了张使君大忧。当场握着梁犊的手表示,都督忠诚,天地可鉴,有梁督协助,戍卒可安,待至凉州,他必然向邺城上表,为其说项请功云云。

    未加细想,张茂即将下属两千余士卒,分遣入沿汧水摆开的戍卒营地,监视弹压,以备不测。然而,张茂这如此决策,就是最大的不测。

    张茂手下的雍州士卒,说破天也仅是一群乌合之众,人既少勇,训练也乏,除了那支骑队以及其亲卫具备一定战力之外,余者若是正面对抗,绝不是高力的一合之敌。

    他们面对高力,除了体力与兵器,没有任何优势可言,而高力们虽饥寒交迫,疲乏不堪,但愤怒与仇恨就是最强大的战力养料。

    于是,当那些雍州兵分散进入营地之后,只片刻的镇静之后,更大的喧嚣与骚乱爆发了。当浓烟卷起,杀声爆发,提前得到梁犊通知高力们,在各自长官的率领下,向那些倨傲且无备的雍州军发起突袭。

    抢他们的武器,杀他们的人,措手不及之下,很多雍州兵都莫名其妙地做了鬼。临变之下,有积极抵抗的,但面对四面八方、如狼似虎的高力戍卒们,也迅速被碾成肉泥。

    在举事的第一刻,高力戍卒们,便将数月以来积压于内心的愤怒喷发出来,倾泄在那些为朝廷爪牙的雍州兵身上,因为缺乏兵器,啖其肉、饮其血的情况都不可避免地发生。

    两千多雍州士兵死伤大半,在张茂的率先投降之下,余者方才保全。至于那些自邺城便随行监押的军吏,悉数被愤怒的高力撕碎,无一幸免。

    在这个过程中,苟氏部曲,也狠狠地释放了一把。苟政,也以第一视角,切切实实地见识了两个兄长的勇悍。事起之时,大兄苟胜,舞着一根辕木,闯入雍州兵中,有如虎入群羊,势不可挡。二兄苟雄,也在第一时刻,抢过一把铁刀,几个呼吸的功夫,就砍倒了三四人。

    在二人的率领下,部曲们也是拼死搏命,勇猛难敌,只付出了十二人死伤,就将监视他们的一百多雍州兵士全部歼灭。

    随后,苟胜当场整队,由他和苟雄分别率领,前去支援其他袍泽,毕竟高力亦有优劣,不是所有幢队都有苟氏部曲的战力,有些队伍,在雍州兵的反击之下,死伤也颇重。

    当然了,在苟政的建议下,解救是次要的,杀敌并夺取武器才是主要的,顺便看看有无收(兼)容(并)其他部曲,壮大实力的机会。

    后者不能做得太明显,但前者却可以大胆地干,“杀”字一开口,就再无退路所言,而苟氏三兄弟也都明白一个道理,这年头,还得靠刀枪说话。在羯赵军队之中如此,做了叛军造了反,同样如此。

    秉持着这样的指导思想,等雍州兵被彻底解决,汧水之畔重新恢复宁静的时候,其他高力部曲的情况不明,但苟部部曲已然破千了,其中三百多人都持有武器。

    苟胜趁机将一些被打散的戍卒网(吞)罗(并)于麾下,同时,还有几个队主,见苟部凶猛,也暂时依附在旁,携手作战。

    在这一场厮杀与混乱之中,苟政就像一根随波逐流的蒲草,甚至只能跟在苟安屁股后边。苟安人也是够猛,一双老拳,拳拳要人命,也是苟政这一什的开路先锋。

    不过,苟政也不是毫无表现,他也不只一次在心头暗示,自己必须得有所表现。他用石头,将一名被苟安击倒的雍州士卒砸死了,那是一张稚嫩的面庞,但迅速脑浆迸溅,面目全非......

    事急之时,张茂惊惧之下的主动投降,虽然意外,也彻底宣告了这场起事开端的成功。当高力诸部,像蝗虫一般打扫着战场,搜刮着粮食、甲胄、衣物时,梁犊骑着从张茂军中缴获而得的高头大马,策马疾呼,正式向全军发表着他的起事宣言:

    “主上无道,朝廷不公,虐我将士,千里贬谪,辛苦未已,加害又至。今事已至此,进亦死,退亦死,曷若全军一心,并力东向,返回家乡!”

    梁犊言罢,很快便以他为中心,“东归”与“回家”的欢呼声,一圈圈地荡漾开来,直到汧水之畔,全然充斥着高力们的怒吼与呐喊之声。

    梁犊那一番表演,是苟政第一次见到其人,隔得甚远,也有股子凶悍之气,最为显眼的是一圈稠密胡须。必须得承认,他的鼓动效果很好,大大激起了高力将士的心气,也为大伙指明了前进的方向。

    但远观其相,苟政的脑海里依旧不免浮现出这样一句话:明明是一三流货色,却要充作大佬派头......

    也就是原高力的那些高级将领们,要么躲过了谪戍之苦,要么干脆被石虎处置了,否则,那里轮得到梁犊这区区一个护卫督兴风作浪。

    当然,在这么个世道苟且,在羯赵这样的政权下混,除实力之外,运气也是很重要的一个东西。撞上时运了,就足以乘风而起,留名史册,哪怕仅短短两段话。

    除了苟政,没人能预测到,梁犊这个从前不名一文的羯赵军官,竟能掀起一场动摇羯赵统治的大叛乱。

    难说幸与不幸,苟政亲眼见证着,并无可奈何地卷入这场乱世浊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