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瓜，据说是当年，通过丝路，从西域传来的新物种。

    北方诸人，南下过江以后。这个新的物种，也就随之在南方的土地上，遍地生根了起来。

    一开始，这种适合生吃，带着丝丝甜味的瓜果，还只笼统一个模糊的名字——胡瓜。但数百年来，入乡随俗，本地人给它起了一个更贴切的名字，甜瓜。

    而在这大晟国东直隶一带，甜瓜多在透水较好的沙田里栽种，所以也就更进一步，叫着了沙瓜。

    沙瓜，一般都在夏季成熟。因为其坚硬的外皮，紧实多汁的瓜肉，相对适宜运输储藏。因此，每到夏季的时候，沿海一带的渔民，在外出近海捕捞时，便总是喜欢，载上一船。既当食物，又当储水。

    断眉顺着哑巴的指引，看到了山脊上的人影。看到了他苦苦找寻许久的马队。

    连日来憋闷的心火，一下子就点燃了起来。那只才咬了没几口的沙瓜。啪的一下，被狠狠砸在甲板上，摔得粉碎。

    “都死出来。”断眉的一声怒吼。哑巴也停下来清洗甲板的动作，迅速将甲板上的那一堆水桶，抹布，都收了起来。

    不一会，随着断眉的吼叫。一群十数人，衣衫不整，稀稀拉拉的海贼，都从船舱中，睡眼惺忪的钻了出来。

    “二当家的，怎么了。”当前一名精壮的汉子，一边套着衣服，一边急急的问。

    断眉横了他一眼，却是越过了他。将他身后的一名海贼劈头一掌，揪住耳朵，拖了过来。

    “妈的，一群饭桶，睡睡睡，成天就只知道猪一样的睡。全误了大当家的事了。”

    众人一脸懵。

    “看，人都走了。”

    断眉拧着那名小海贼的头，以一种极为别扭的姿态，在他几乎弯成直角的身体上，扳过了他的脑袋，让他的视线，朝向了那阳光映照下的山脊。

    海贼们，也一道顺着那个方向看去。一队驮马，在起伏的脊线上，迎着阳光映照出的光影，时隐时现。

    海贼们，立时激动了起来，纷纷跑到了船舷边去。哑巴躲避不及，一桶水，全都翻在了甲板上，但却无人在意了。

    早就在大风中被颠了四五天的海贼，一路沿着岸线，死活苦寻不得，这时候突然见到目标便在眼前。那股兴奋之情，实在抑制不住。

    其中几个，瞬间鬼哭狼嚎，高高扬起了双手，不断舞动起来。

    断眉见到，又一阵鬼火。不顾帆船的重心变化，已出现了船体倾斜，舍了那苦逼的小海贼。大步跨过去，朝着那几个毫无分寸的手下，每人重重赏了一脚。

    “鬼哭什么，都走远了，听得到吗？”

    大海上，雾气茫茫。高山上的驼队，毫无反应，依旧慢慢的行进着。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了红色的山道上，隐入到密林中去了。

    海贼们失望的回过头来。一起看着断眉。

    方才那名领头出舱的汉子，神情失落的对着断眉。

    “二当家的，怎么办？”

    断眉没好气的瞥了他一眼。

    “老五，你带人跟上去。哑巴，收拾了靠岸，既然见到了马队，村庄一定就在附近，剩下的人，都跟我进村。”

    听到终于可以靠岸进村，这群海贼，喉咙一松，又是一阵的鬼怪的嚎叫。

    “停停停，都特么闭嘴。”断眉又一次出面喝止。

    “二当家，我们跟上去以后，怎么办？”老五开口问道。

    断眉思索了一会，摇了摇头。

    “什么也别干，就先跟着。

    来的时候，大当家交代得很清楚，这是第一次交易。对方什么路数，还不清楚。所以，一定要谨慎。”

    断眉说着看了老五一眼。

    “这事，大当家的既然交给了我。那我做主，老五先吊着他们。不接触，等摸清了他们的路数再说。”

    剩下的话，他没有开口。临出发前，事实上，对于这件事，大当家得并不清楚，只嘱咐了到这地方，寻到龙家商队，与他们汇合。

    但从别的渠道，断眉还是听到了这件事的别的信息。似乎，对这次交易，大当家另有安排，隐隐约约少掌柜便在这件事中，扮有角色。以至于，断眉对于本次的任务，十分不满。

    加上这次出海以来，诸事不顺，碰上这么倒霉的天气，在海中稀里糊涂连连转了数日，连海岸都不曾靠得上去。

    “成，一切都听二当家的。”老五回答得极是爽快。“对了，要是他们进了城……”

    断眉稍一思索。

    “那就跟进城去。我先在渔村上安顿好，问问他们的底细，回头就去寻你。等我到了，再跟他们谈。”

    老五突然皱了皱眉头。“万一，要不是老大约的那人怎么办？”

    “错了不，这一带都是龙家商队的范围。如果真错了，那就是那该死的龙二，在耍我们。那可就不是买卖的事了。”

    “行，我知道了。”

    帆船上，又分出了一条小舢板来。舢板上，两三个壮汉，行驶在帆船的前头。领着船队朝岸线的方向行去。

    日头愈发高了起来，海雾也在这烈日的炙烤下，渐渐都消散了。藏匿在密林中的渔村，也影影约约，显出了它残破的一角。

    ※……※

    自北而南，背山面海的这片坡地。密密麻麻，凸起无数小小的土堆。唯有那地势要紧的几处，数张单调的“令牌”式样的石碑，鹤立鸡群一样的立着。

    也由此，才示以世人，这处地界，乃系一村一族的陵园所在。

    这便是山脚下，渔村唐氏家族的祖茔之地。

    但桂儿那小小的身影，却不在这片坟地里。

    旁侧丘山上，远在这片家族祖茔的外围。光秃秃一片贫瘠石山的间隙里，那几乎快要与山地合而为一的一处矮矮土包前。

    桂儿排开了半条肉干、一条干鱼、一碗清水。然后燃起了纸钱、清香……等到恭恭敬敬的拜过了，泪也干了。这才在坟前，坐了下来。

    深夜时候，忙完一切。桂儿便趁着天黑，摸出了渔村，来到这里。

    他跟条三嘴上说了离开，也一度因为条三的误解，在他的内心深处，也曾模糊出现了那个稀薄的身影。

    但真正在坟前忙完这一切，坐定下来的时候，心下反而是明亮了。

    寻亲？根本就是镜花水月的事。如果亲还在，何必去寻？

    当年便被无情的抛弃在这小村中，最后临别的时候，也没有带上自己。这样的亲，寻到了又能怎样……

    海雾渐开，山风慢慢的弱了。阵阵松涛歇下，天地万物，好似就在这一瞬之间，突然安宁了下来。

    就在这茫然无措的时候。“叮铃铃”一阵清脆驼铃的声响，在密林的深处，飘飘忽忽的传了过来。

    一开始，桂儿还以为是幻听。直等到那铃声，持续响了很久，愈发清晰的时候，他才站起身来。

    红色的土路，在山脊上不断的起伏跳跃，蜿蜒着穿过林野，穿过草甸，指向远方。

    不多一会，商队终于走出了密林，出现在了微风轻拂着的草甸上。走在前方，穿着长衫的精壮汉子。桂儿一眼便瞧出来，是惯常到村里来的龙家商队的护卫。

    而在这队伍的末尾，那群看起来便破衣烂衫迥然有别的数人，桂儿也认了出来。正是昨天，来到村落里的，那群不明来历的人。

    对这群人，桂儿心中，并无任何憎恶与喜爱的情感，甚至于好坏的简单区别，也没有。

    但此时此刻，尤其是当他见到队伍中，那名高大的女性的时候。昨日慌忙间，那人对自己展露的温柔与慈爱的面容，却又一次出现在了眼前。

    彼时尚不觉得，但这会儿，竟是那样的……那样的宽抚人心。

    商队毫无停留，他们压根就没有发现在道路一侧的石山中，竟还有那样一双茫然无助的眼睛，正注视着自己。

    队伍以一种近乎均匀的前行速度，走过草甸，越过又一道山脊，消失不见了。

    从海上来的风，缓一阵，急一阵。

    片刻过后，又一队匆忙的赶路人，沿着方才驼队的去向，匆匆行去。只是对于这些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旅人，桂儿完全麻木了。

    他又回到那座孤零零的坟地前，在那里伫立了许久。

    薄薄的云层飘过，暗淡光影下，桂儿终于从地上拾起了那个仅有的皮袄包袱。细仔在胸前捆紧，

    迟疑着起步以后，泪水毫无征兆，再一次的涌了出来……

    沿着那条土路，一个单薄的、孤苦的身影，踏上了他的旅途。

    那片茂密的茅草，在风中翻动着。露出了白的、灰的，浅淡的色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