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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戏幕

    折子戏——顾名思义,它是针对本戏而言的,它是本戏里的一折,或是一出。要演出全本戏,既费时费人又费事,所以到后来慢慢就不演全本戏,只演其中相对完整而集中突出,还能展示演员水平的几出折戏。

    要说此时的杭州城里,哪一家戏楼的折子戏风头最盛?在这十里繁华之都,可能十个里面,倒有十多个的说法。

    但能被南院李氏在杭州的代表人物——李毓昶——邀请到李氏杭州商馆里看戏听曲,是怎生一种滋味。却是十个里面,只怕一个都说不上来。

    今天的这出戏,唱的是霸王别姬。李氏商馆所请的贵客,更是本省数一数二的地方官长,浙江布政使。

    在大晟帝国太宗之前,布政使乃是一省的最高长官。自太宗以后,到中宗朝之间,巡抚开始成为一省的标配,总督成了数省之间的封疆。可即便如此,布政使也依然还是一省间,数一数二高高在上的实权。

    尤其是,在当下巡抚出缺,本省布政使代管印务,署理巡抚之际。

    事实上,江南李氏作为南院商盟会长之族,被民间誉为国丈后家的历代皇亲。早在数日之前,便已从东直隶金陵城传来的急递中,早一步透露了朝廷对浙江巡抚的任命,已另有其人。

    但直到今日朝廷的谕命正式传到巡抚衙门的时候,李毓昶这才着手,正式邀约了如今的署理巡抚,浙江布政使俞恩怀,俞老大人前来商馆听曲散心。

    即便是在台前地位显赫,士林中也备受尊崇的俞老大人,骤然闻听内阁如此决议。年近七旬的他,也依旧是表现得默然不快。宦海一生,官位这种最能体现权力的东西,总是有了还想要有,升了还想再升。

    他已六十多了,数月前,巡抚一职出缺,朝中旨意着他署理浙江时。这一辈子,那个十数年前,被他深藏起来的封疆之梦,难免不又再次活泛了起来。

    但随着这一纸诏书的下达,美妙的幻梦复又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被无情的摔得粉碎。此刻的心情,可想而知。

    “老大人,慢一些。”俞恩怀的步履,一改往常四平八稳的拖沓,变得十分急促。

    可无论如何,终究是年事已高。李毓昶只能是温和的出言提醒。

    宾主落座。

    “老大人,今儿这出戏,请的是江南名角……”

    李毓昶摆了摆手。

    “承蒙伯爷的好意,这个时候,还顾念着俞某人。”

    李氏一族,自世祖荣公襄助大晟太祖立国,以太国丈身份受封太皇大父上人后,族谱单开。

    然而,荣公操劳一生,膝下却仅有一女,身后无嗣。

    便由旧宗近支内过嗣五子,承继了荣公世爵。这五子,便是后来所谓“一花五叶”的江南李氏五大支系。

    李氏一门,在太祖、太宗时候,极受皇室礼遇。地位尊崇。

    到了太宗时,晟帝国自东方的金陵迁都巴蜀之地的成都后,帝国两京格局已成。皇家对江南商界巨擘的李家,更加仰赖。

    自太宗朝后,大晟帝国几乎历代帝王,凡史上显赫的后妃俱都出自荣公后裔,从这五支里来。

    李毓昶作为五支中三房的嫡传,祖辈上,也是出过皇后的。皇室旧制,除当朝国丈,册封侯爵以外。国丈以后,便自降一级,准世袭。因此,俞恩怀称他为伯爷,也恰如其分。

    “大人这可就生分了。谁人不知,大人公忠体国,才识卓越。主政浙江的这近二十年里,政绩斐然,民顺潮平。远非朝堂上,那些尸餐素位的庸碌之辈可比。今次内阁简任大员,委实是有欠妥当了。”

    “哼……在浙江的这些年,一路从知府到布政使的任上,成绩如何,我心中还是有些计较的。伯爷倒也不必拿这些话来奉承我。

    如今,我已年近七旬,宦海里的这些浮沉,风风雨雨,什么没有见过。若还只是将得失限于这起落之间,那这半辈子的修养,也算是白费了。”

    “大人高远!”李毓昶知道今日难熬,却也料不到,仅仅只是几句话的功夫,便倍觉尴尬无比。

    袅娜的少女,捧了香茶上来。

    “老大人尝尝,这是日前,宗族专程差人从金陵送来的。取自黔中,是今年新茶。

    这黔中高山的团茶,比我们的龙井,又是别样滋味。最体现出一个清、烈、香、纯。可与黔地的酱香名酒并为一绝。”

    俞恩怀点了点头,这算是挠到了他的痒处。

    “内阁既已行文,想来那新任的巡抚,也该在路上了。我这署理,代管的印务交接有日。伯爷有何差遣,便尽管吩咐吧。”

    俞恩怀此时算是连场面的套话,也不想过多应付了。

    然而,李毓昶却是摇了摇头。

    “俞老大人这是看轻我了。这么些年来,承蒙老大人照拂,这商行在江浙一地,商路顺畅,无往不利。

    李氏一门,行商数代,家规甚严。于市井中,只取有限,过多的,并无非分。今日请动老大人,只为听曲。”

    李毓昶说得义正词严,俞恩怀拿眼瞧了瞧他,倒也不似作伪。剩下的话,本就没什么兴致,便也住了口。

    只是二人无话,此间又更无别个场面人在,那戏子们也还在后台里,气氛便显得尴尬了。

    “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快则年内,迟则一年……最多不过两年。我也就该告退了。”俞恩怀极是平静。“在位二十余年,这浙江一地,也该换人了。”

    俞恩怀的话,不只是出于真心,还是仅仅只是因为气恼。李毓昶只管听着,也不搭嘴。

    “这位新来的左公,贵府可有交情?”

    李毓昶知道这是要扯到正题了。

    这大晟官场中的事,虽说李氏一门也算消息灵通,但如果要理清楚内里的牵绊纠葛,还是得这些在宦海里起伏搏杀出来的老油子,看得更透彻一些。

    而这些看似与目前局势暂无现实利益冲突的闲谈,才是李毓昶今日如此大费周章的目的。很显然,俞恩怀既然主动提及,只怕也已经是领会到这一层了。

    李毓昶摇了摇头。“只知道是西榜出身,李氏再怎么深厚,手也还伸不了那么长。”

    大晟帝国,自太宗迁都以后,在科举上,采用的是东榜与西榜,江南、闽赣、两广一带取士,由东直隶辖制,是为东榜。而巴蜀、湘黔一带,则入西榜。

    “这位左大人,名温,字伯达。靖安二年恩科。那一年西榜的坐师正是汤相。

    左温高中之后,先是在翰林院做了两年编修。适逢汤相主持修典。这左温以文风拙朴,才思敏捷,多有警语,时人谓之多有昔时苏相之风,以此而见重于汤相。

    后来汤相主阁,左温便出了翰林院,一路在礼部、工部、户部上游历迁升。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未来阁臣的路数。

    到了汤相出阁时,左温已是工部侍郎了。老相爷临危立断,寻个由头,将他罢了。果然,两月以后朝局倾覆,这左温竟未受牵连。

    三年前,汤相旧事平反,这左温本不在复官之列。奈何汤相遗本一奏,朝中也只能是起复了。

    只是,这左温却避了六部,再入翰林。次年便被拔擢前往秋宫,任皇长子讲习。”

    说到此处,俞恩怀看了看李毓昶。

    “伯爷以为,这左公将来杭州,会当如何?”

    李毓昶精于商事,却对这些朝堂上的勾心斗角,还不入门。只好苦笑着摇头。

    “你们这些大人,一个个心眼子比那莲蓬上的都多,其中道理,我一个门外粗汉,如何晓得。”

    俞恩怀找到了那层感觉。慢条斯理,将杯中香茶吞一口在嘴里,却不咽下。只细细的含了一回,朝着旁侧的痰盂里吐去。便弃了茶盏。

    旁边的侍女,早已服侍了多回,不等吩咐,早又重沏了一盏新茶来。

    “今上自承嗣大统以来,已有十数年。却自靖安三年起,便离京在外,常驻都安玉垒秋宫之中。国事是一概不问,只与青城山中的那些老道炼丹修醮。

    皇长子靖安二年生,如今已年满十五。三年前便已行了冠礼,封为炳王。

    去岁春,皇长子抵京,旨意上说的是,着六部观政。

    但皇上背后的意图如何,当下没人能猜得出来。

    内阁是感受到压力了。否则,如何去年礼部尚书出缺,却调了户部的去顶。户部出缺,又如何急着催刘公入京?

    若不是这一变数,浙江巡抚的位置。怎么着,也一时半会还轮不到这位左温。”

    “老大人的意思是,实则上内阁人事的变动,以及如今浙江巡抚的委任,都是……某种交换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