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正午，诺大院中，只剩了稀稀落落几个听众。

    终于，那明亮先生折扇一合，重重拍了一下醒木。道出那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文分解”来，早茶听书，到此便散了场。方才还热闹的茶馆，也暂时闭了半边门扉去。

    龙广辉早已跟店家打过招呼。

    不一时，那明亮先生师徒便相扶着走了过来。

    “原来是龙掌柜的？不知唤了小人师徒来，有何吩咐。”

    听这话语里，这龙广辉在这杭州城，大约也是有脸面的人物了。

    龙广辉不是喜座的人，此番枯坐了这许久，早已乏透了。他挪了挪身体。

    “我这几位朋友，想要听书。”

    那明亮师徒对视一眼。

    “好说，今儿晚茶时候，我们还有一场。”

    “不不不，就你们这样说法，听到猴年马月去。”

    明亮笑了笑。“这本是我师徒赖以糊口的本事，故事总要一节一节的讲，但是贵人既然瞧上了。得个空隙，专门说上几场，也是可以的。

    不知贵人们，想听哪一出故事。这杭州城里，但凡客人们说得出名号的故事，小老儿都还能应付的下来。”

    明亮知道正主不是龙广辉，便朝着众人诚恳的说道，但那面色却到底透着几分得意。

    华生早就跃跃欲试，便要开口，但他瞟了瞟党凌云，还是把要说的话又压了回去。

    昊江想了想。

    “老先生，其实我们也没有什么要听的。只是想跟您讨教一下这整个……整个历史的全貌。”

    “哦？这是……这是哪一出啊。”

    “嗯，这么说吧。我师兄妹几人，并非本地人士。

    且早年间，久居蔽野荒原，对这中土文化，仅由师傅口授些许，并未识得全貌。

    师傅走后，我师兄妹几人今番出来寻他，便是因为不晓得这历史由来，已闹出不少笑话。

    如今借着龙掌柜的脸面，寻得老先生这样博闻广识的人，正好讨教。”昊江又搬出了之前外出寻师的借口来。

    那明亮一听，他一个各处茶楼戏馆里说书的，三教九流之末。历来都只是被人呼来唤去的拨弄。

    如今见着面前这人姿态放得这么低，话语里客客气气，还夹带着几分奉承，便已十分受用。

    昊江的言语，在他耳中虽然别扭，但到底是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稍一沉吟。

    “好说，好说，客人愿意听时，是小老儿荣幸，必定知无不言。

    只是，此时已近正午，如今说了一早上，正是腹中空空时候，委实没有气力。

    客人稍坐，却容小老儿师徒外间寻觅点吃食，填个肚饱，再来与客人细细讲说，如何？”

    昊江如何不明白着老头话语里的意思，便说道。

    “自然不敢劳动先生白白赐教，大约得耽误先生一个下午。不知该如何酬谢？”

    昊江一面说着，一面却向龙广辉投去目光。

    龙广辉见二人谈妥。心知昊江的意思，便接口说到。

    “寻常时候，请明亮先生赴个专场，大约多少？”

    “哎呀，这个就不好说了。有出几个大钱的，也有出几两碎银的，都是贵人们赏赐。

    如今龙掌柜即瞧得起，已是莫大脸面。几位贵客，远道而来，原本也该小老儿略表心意。

    只是，这一行里已有忌讳，不好破了规矩，传出去遭人轻贱。贵客们即瞧得上，看着给便是了。”

    龙广辉嘴角一扯。

    “今儿茶馆里，邀你师徒来说了这么一早。酬劳是几个大钱呢？还是几两碎银？”

    那明亮听到这般质问，立时满面的红光都退下去了。只嗫嚅着，答不上来。

    昊江心知再这般任由龙广辉顶下去，只怕谈崩。便连忙打个圆场。

    “我们此番，也不专为听书。只是借此了解些既往典故，倒不用先生像在台上那样，要十分费神。便只是闲聊，要一壶好茶，坐下来，谈古论今而已。”

    说到此处，那明亮眼中已暗淡了下去。

    “就不以先生赴专场而论了，只当是我师兄弟几人向先生请教些故往。这酬劳嘛？我师兄弟几人初到贵宝地，也无甚资财，就勉强凑一两银子给先生如何？”

    明亮听到昊江许诺一两银子。原本已暗下去的两眼，又突然有了光。有些不置可否的瞧着昊江，又瞧了瞧龙广辉。龙广辉却已气得将脸迈了过去。

    “哎哟，哎哟哟，客人慷慨。若是如此，但有想听的，小老儿包管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明亮又像是活了过来一般，充满了生气。

    “怎么，你师徒二人，刚才不是已经腹中空空了么。这会儿又不饿了？”

    龙广辉这张嘴，倒也是真刻薄。

    昊江急忙再次开口。

    “也是，时近中午，大家都饿了。要不，请老先生师徒，与我们外面一起吃个便饭。而后，再寻个地方，要个隔间，细说一场如何。”

    明亮听得昊江邀请，本自感十分荣幸，便要答应下来。但瞅着龙广辉那一脸嫌弃厌烦。咽了咽口水，还是婉拒了。

    最终二人约定，半个时辰后，还在这家茶馆里会面。也一并知会了茶馆掌柜，预定了个二楼上的大单间候着。

    出得外间，仍由龙广辉带路，寻个好酒楼吃饭。然而，众人已对这杭州吃食，心下有数，早就没什么期待了。

    倒是路途之中，见着一处钱庄，昊江急忙折了进去。取了两锭银子，换成两大袋零碎的小钱。出来时候，稍一犹豫，重新摸出一锭整整十两的，悄悄塞给了龙广辉。

    “承蒙掌柜一路关照。这点小钱，本实在拿不出手。但我兄弟几人，身无长物，如今也只是寄居檐下，尚无保障。只能是略表心意，还望掌柜今后多多照拂。”

    龙广辉还不等他说完，面不改色，接了过去。嘴上虽没什么言语，但面色却渐渐活了。

    而后，昊江自己揣了一袋钱。另一袋钱，却给了党凌云。

    党凌云抿着嘴，接过去，朝他深深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这一顿饭，倒也实惠。自钱庄里破开了银子，之后的一应消费，昊江均是抢着支付。

    等到众人再次折回茶馆里来，那明亮师徒早已候了多时。

    昊江如约取了银子奉上。小老儿弯腰打躬，一路引着众人到了雅间坐下，那伙计送了茶。龙广辉毫无兴致，跟小二要了间隔壁空屋子。

    昊江几人正不知他究竟如何，不大一会，那如雷的鼾声，却透过薄薄的格子板壁，传了过来。

    明亮师徒居中坐定，众人都围了他。

    明亮拱了拱手。“不知客人们想从何处听起？”

    这一次，却是华生开了口。

    “就从盘古开天地说起吧。”

    明亮笑着点头，习惯的捻着胡须，“啪”的一声，搓开了手中折扇。

    “话说这天地初生时，混沌如鸡子。你道这天地初始便是这般模样？也不竟然，原来那天地初生之前，本有一个不知道为何物的东西，没有七窍，它叫做帝江……”

    “帝江的样子如同一个没有洞的口袋，它有两个好友一个叫倏一个叫忽。有一天，倏和忽商量为帝江凿开七窍，帝江同意了。倏和忽用了七天为帝江凿开了七窍，但是帝江却因为凿七窍死了……”

    续下这段话的，却是华生。

    那明亮稍一愣神。随即却笑了起来。

    “客人原来听过。”

    “你这般说法，要从天地初开说到今时当下，别说一个午后，就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我们呢主要是想听那些我们不知道，没听过的。倒不如这样，便由我这位小兄弟来说，老先生先听一听，其中但有错讹之处，再请老先生指正。”

    见华生挑明了话头，昊江便趁机插了话。

    明亮一两银子已进了口袋，想着反正也是仗着一张嘴皮，逗人取乐。如今还不要自己讲，他也乐意。

    于是，那华生打开了话匣，竟学了几分明亮的做派。还特意起身越过众人，伸手去提了那方醒木，轻轻一拍。这才从天地初生起，照着三皇五帝的先后，一贯说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