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英雄
邺城魏王府内。
段基与段林相对而坐,面对段基急迫地询问,段林饮了一杯茶,缓缓地说:“还记得我和皇兄讲的那三个国家的故事吗?”
“我认为刘备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不是参与平灭黄巾立功出道,不是得到荆州收服诸葛,不是连孙抗曹赤壁大战,也不是占据西川进位汉中王。而是青梅煮酒论英雄!”
“许多人都有一颗英雄的心,但很少有人能真正成为一个英雄。献帝传出衣带诏,企图诛除曹氏,起初董承找到刘备的时候,刘备并不应允,当时他还在想方设法掩藏自己的雄心。”
“但当曹操说出那句震惊掉刘备筷子的‘今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时,刘备真的只是害怕吗?害怕曹操看穿了自己尽力掩盖的雄心?”
“并不是。论罢英雄后,请看刘备是如何做的。他当即同意了董承的计划,但董承等人行事不密,事泄伏诛,刘备又立刻寻找机会出逃,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杀徐州刺史车胄。”
讲到这里,段林停顿了一下,段基赶忙问道:“有什么关窍吗?”
润了润嗓子,段林便继续说:“很简单,煮酒论英雄一事,唤醒了刘备那颗英雄的心。此前刘备总是在藏拙,尤其在受制于曹操时,他的作为甚至可以说有些猥琐。”
“但就在这件事以后,他突然变得极为果决。因为他是英雄,他不应该如此压抑,即使真龙有蛰伏之时,也定当要有一飞冲天之日。因为他是英雄,所以在行路艰难时,任你是大树、还是草芥,砍了便是。”
“我堂堂天下唯二的英雄,签一个衣带诏,杀一个车胄,难道还需要理由吗?或者说,你挡了我的路,就是我杀你的理由!”
沉默良久,这位已经在尚书房陪侍三年多的二皇子段基问道:“这就是你拂逆父皇的理由?”
段林拱了拱手,认真地说:“是!”
“我以一阙《水调》换来了长留京城的机会,就是要辅佐你,真正登上太子之位!”段林说。
“太冒险了!假如,假如父皇一怒之下将你打入百王院,岂不是万劫不复?”段基忧心重重。
段林却洒然一笑,答道:“刘备签衣带诏,就不冒险吗?假如他没能逃脱,而是跟董承一起丢了小命,岂是万劫不复能形容的?况且,我终归没有到那一步。”
“我其实不爱喝酒,我更爱饮茶,也不爱作诗,更喜欢讲些小故事。但必要时,刘备可以种菜,我也可以是个酒鬼,或是个诗仙。”段林说。
段基盯着自己的这位弟弟一言不发。迄今为止,他依旧看不透段林,但他知道,没有段林,他的确也走不到今日。
当初在麟德院,他自己先是知道了父皇即将来临的消息,是段林,手把手地导演了一出戏,一出名为“快刀斩乱麻”的戏。这出戏让自己有了“人主之姿”的评价,让自己得以进入尚书房。
沉默中,一个人的进入让段林眉头紧锁。
魏王府参军带来了宫内的消息以及皇帝陛下最新的旨意——四皇子段峙之母刘妃薨,段峙进位赵王,特许留京守孝。
“皇兄,你的对手出现了!”段林说。
……
兴山县衙,一本本汇报递入,一条条命令传出,即使其中不乏负面的消息,段然也全不在乎。只要事情还在可控范围内,他将不遗余力地推进下去。
兴山除县城外,下辖四个乡,城北二乡已经清查完毕,城南进度缓慢,竟没有一个乡彻底完成。段然果断将城北的人力投入到城南,企图以重压迅速了结。
至于已经查清楚的城北,段然也开始着手安排审计,争取在年前能够将新的分配方案下达出去。
城南、张乡、张家里。
计吏已经不是第一次来找张槐喝茶了,自从县城里那个新来的大官下令要度田以后,每一天,总有人三五成群地敲开自家大门,今天甚至一连来了二十多个。
这些人根本不是兴山人,所有的道理都完全跟他们讲不通。
家里的土地乃是世代辛勤劳作积累下来的,还在荆国的时候,自家便已是本乡最大的门第。同乡许多人都和他家沾亲带故,便是那些被安置在此的外地人,张槐也是处处忍让。
可是凭什么,凭什么他要拱手将土地交出去?祖宗传下来的家业绝对不能毁在自己的手上。张槐想。
他坐在椅子上气得发抖,很想把外面的人都撵出去,但是他不敢,他太清楚夏国军人是什么样子了。
段然花了将近十天的时间去调查张家,除了刨祖坟以外,手下的那些人几乎无所不用其极。现在,他决定亲自去拜访一趟。
屏退众人以后,段然只带着刘全一起进了张槐的书房。
“本官是谁,想必张君是清楚的,本官来意,张君也该明白。我也不作赘述了,该如何做,希望张君心里有所计较。”段然并不落坐,只站在张槐的书房里说道。
张槐很想起身见个礼,却全然提不起力气来,只好绝望地问段然:“大人,我家数代积累,方有如此家业,历代家主都是良善之人,我在乡里也有些好名声。敢问大人,张家何辜?”
段然也不看他,站在窗前,瞧着那些木质雕花,将心里记下的那些事情背了出来:“荆国章华二十五年,归州水灾,张家里有名为张合者,因土地歉收,向同村大户借粮十五石,这并不够一个五口之家的一年口粮。次年,由于张合负担不起九出十三归的高利,于是抵押田土,成为那家大户的佃农。至今张合的后人应该还在为你家种地吧?”
“荆国宰元三年,还是在张家里,有一胡姓人家,男丁死于战场,其眷属无力耕种之下,干脆成了你家的奴仆,他家还有没有后人,这我就不清楚了。”
“夏国陆凤十二年……”
一桩桩一件件,这是段然那些手下们调查出的结果,有的记录在县里的档案上,有得靠的是艰难而细致的查访。
说完,段然回过头来,看着这个愚昧的老朽,问道:“张槐,你还敢说你家历代良善吗?”
“胡安是有后的。可是,若是没有我家接手,他们那些人便真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张槐颓然说道。
段然冷哼一声,只说:“本官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然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张槐的书房,刘全轻轻合上了那扇同样是木质雕花的朱门。
出了张府,有一小吏急匆匆地向段然汇报情况,段然厉声说道:“杀!”
直到孙生火人头落地前,口中还在高喊着:“我在襄阳城下挨过刀,我为皇帝陛下流过血。”
入伍之前,孙生火就是一个赌徒,在赵州老家,他便已经臭名昭著了。
从前他总是输,输光了家产,输没了老婆。当债务已经无以复加时,他将目光投向了战场,他决定最后再赌一次。
他以为他赌赢了,虽然没能在军中博得一个真正的好出身,虽然分到的土地也不如从前父辈交到他手里的多。但他觉得他翻身了,在兴山有了立身之本后,便违背了曾经最后再赌一次的誓言,开始重操旧业。
只不过他从当年那个被下圈套的人,变成了给别人下圈套的。
孙生火和当年并肩作战过的战友一起,出资开了个盘口。他们将目光瞄准了同样是战场上退下来的那些人,在一次次的赌博当中,他赢下了万贯家财,赢得那些“袍泽”倾家荡产。
然后,他开始花钱行贿,以确保自己的赌档能安全运营,以威胁那些输家不得不认账。他觉得他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决定就是参军,他看到了自己更光明的未来。
直到收到这个名为“度田”的通告,孙生火靠着自己并不高的文化水平,一个字一个字的研究县衙下发的文书,却发现其中每一条每一款几乎都是冲自己来的。
他不能接受。他好不容易才打了这样一个翻身仗。
然后孙生火就发现他再也联络不上那位官府中的靠山了。于是他试图纠集起那些一同杀过人的战友、一起“做生意”的伙伴,联合对抗度田令,却发现竟无一人响应。他知道,他只剩下一种手段了——赌,这是他的立身之本。
孙生火重新立下了那个誓言,再赌最后一次,赌自己不会死,赌自己能保下家业。他带着自己的儿子、家丁、打手盘桓在宅院附近。起初他没想真杀人,但人总有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觉得他已经到了。
当他被一帮军汉按在那块他赢来的土地上时,他想起来,他们身上穿着的皮甲,自己也曾有过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