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落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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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突破

    日记之中关于格雷的信息并不多。这个人一直负责侍奉阿尔弗雷德和威尔海姆,沉默寡言,没什么存在感,不同于自闭儿童尼尔斯的敏感脆弱,他像是个缺乏感情的机器人,逆来顺受,任人摆布。

    “这种人阴起来是最要命的。”许冬知在心里默默想到。

    许冬知并未回头,像是没听见般走下了楼梯,接过了格雷递过来的船锚状的银质饰品,戴在了胸前。

    屋外白雪皑皑,但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冷。那些在楼上看起来迷你简陋的小屋落在眼前时,反倒觉得精巧温暖。

    许冬知尽己所能地压抑住每走一步就回头看一眼自己留下的脚印的冲动,路边小孩儿堆起的雪人能到他腰的高度,他甚至希望那群小孩儿打雪仗时扔的雪球能打中自己,让他一个南方人感受到雪球真实的质感。

    “尼尔斯少爷。”格雷忽然开口道,“注意脚下。”

    他说迟了。

    许冬知下一刻就被雪里突出的某样东西给绊倒,整个人摔在了雪地上。

    雪比想象中还要更软。

    格雷将他扶了起来,那双扶他的手上有着一块明显的烫伤痕迹,许冬知移过视线,回头去看雪地里那一排只剩一半的木桩。

    “这是什么?”许冬知下意识用中文问道,还不等在脑子里转换成英文,格雷便开口解释道:

    “开春时老爷下令将奴隶屋烧毁,烧剩的木桩之前都埋在雪里。这段时间雪融化了,这些木桩就露了出来。尼尔斯少爷是自开春之后第一次出门,我应当事先提醒您的。”

    许冬知讶然道:“你会中文?”

    “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格雷说,“您和小姐向威尔克先生学习颂语时,我和卡琳一直随侍左右啊。”

    颂语……

    这个世界既有英语,也有中文,这或许能成为自己回家的提示。

    许冬知暗自斟酌:我是不是应该装傻充愣说自己失忆了,然后把这些疑惑都问个明白?

    不、不行,在有‘地狱使者’这个概念的地方,如果贸然说自己失忆,很有可能会被当作被恶魔夺取了身体的人。说到底,我这种情况说是恶魔夺取了身体也没问题。

    现在还不能贸然行事,关于颂语和中文的关系以后再有机会去了解也行。

    “为什么烧了?”许冬知转而问道。

    “每年冬天过后的春季,奴隶群中就很容易起疫病。所以为了以防万一,一旦有几个人生病了,整个奴隶屋就会被焚毁。”

    许冬知想起格雷和卡琳的母亲就是名奴隶。但是对方说着奴隶的事情时似乎并没有多少异样。

    在日记之中,尼尔斯跟格雷并没有多少接触。比起朝夕相处的卡琳,跟格雷交流反而更不容易被察觉出异样。

    许冬知本来想以格雷为切入口,帮助自己更快速地掌握情况,并且找到能从这出去的方法。

    但是“小心格雷”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对双胞胎的关系显然格外异常。在失去母亲,自己的身份又不被承认的这个家中,他们不仅没有相依为命的意思,反倒对对方视若无睹,甚至会提醒尼尔斯一个外人来戒备自己的双胞胎兄弟。

    “你们……一直被这么虐待,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格雷怔了怔,随即摇摇头道:“这不是虐待,只是恰当的规诫。”

    这什么网瘾学校的狗屁规诫,许冬知皱了皱眉:“之后不会有了,我会跟大哥提一提。如果他还打你们,你们就躲到我这里来。”

    他没有得到回应,格雷只是至始至终微微低着头,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他们先后走进威尔神的教堂。立于中心的是一艘帆船的雕塑,并没有类似人像的东西。礼拜的时间已经到了,但偌大的教堂中却连一个人都没有。

    可见那个什么威尔神在芬恩克斯已经是何等式微了。

    祷词在日记中有写。

    许冬知走上前站在帆船正前面,双手捧起自己佩戴着的银饰,低头念道:“阿普苏在上,以光耀的波拉瑞斯之约向湖海之神威尔祈祷,愿行船平安,愿风帆远航,愿阿普苏子民安眠于您的怀抱。”

    随即将手松开,银饰滑下,落入在帆船前放置的装着水的碗中。

    “地图……”许冬知想起来了,想要晋升,他需要提供“真实存在”的地点的地图。但是尼尔斯在这些年已经将加林官方绘制的世界地图悉数呈上,按理说这个涉及面积的地图已经足够晋升,但尼尔斯却始终没能突破。

    “尼尔斯少爷,你怎么了吗?”

    地图……地图……真实存在——

    许冬知灵光一闪。对了,如果在这里绘制我所知道的世界的地图,那我或许就能知道对于这个世界来说,原来的世界是否是“真实存在”的。

    “你先出去。”许冬知转头对格雷说,“把门关上,我需要一个人祷告。”

    格雷不是会多嘴过问的人,闻言只是微微低头说了句“是”,而后便转身离开,并且轻轻带上了门。

    不能被人发现,眼下也没有纸和笔,精度、准确度这些东西也说不好,但至少有一试的价值。

    许冬知伸手沾了点碗中的水,就地在教堂的地板上画了起来。

    “亚洲、美洲、非洲……非洲是长这个形状的吗?”许冬知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加快了,“我去……我画画那么丑的吗?”

    霸占美术课的主课老师全责!

    自己的记忆和实际的地图肯定就有出入,再加上手还很难完美再现脑子里的内容,许冬知都快被自己画的地图丑哭了。

    “不不不……冷静下来。”许冬知安慰自己道,“这个世界的测绘水平也不怎么样,谁比谁不准还说不定呢。”

    最开始他只打算画一个华国,就像这里的原住民一般也是将世界地图分批呈上的。但考虑到晋升和地图包括的内容量有关,他担心一个国家不够,于是干脆就画了个世界地图。

    “丑是丑了点,但内容多啊。”

    等他全部画完之后,他慢慢站了起来。因为天气寒冷且潮湿,画出的水迹没有任何干涸的表现,在地上呈现的是一个完整的世界地图——至少是粗略图。

    但什么也没有发生。

    许冬知叹了口气。

    什么也没有发生并不代表一无所获,这指向了三种可能——

    一、这里是和旧世界全然没有任何关系的世界,对于这个世界来说,那个世界并非真实。

    二、那种阻止了尼尔斯晋升的因素还在干扰着他,所以他没能晋升。

    三、他画的太丑了。

    当然,相对的,如果发生了什么,那意义就重大得多。说一点不失望是不可能的,许冬知看了看水渍,又看了看帆船像,看了看水渍,又看了看帆船像,最后摇了摇头,朝门口走去。

    他伸手去碰门把。

    而就在他的手要接触到门把的一瞬间,一种难以形容的炽热蓦然席卷他全身。

    “啊……”许冬知几乎要惨叫出声,但随即那股炽热又像是能把他喉咙烧穿那样,生生将他的声音掐断。

    他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浑身的血管像是被开水浇灌,肌肉里象是有千百个爆竹在噼啪作响,自心脏而起的疼痛在瞬间辐射到指尖,而又立马从指尖汇流,不知名的力量冲刷着他的意识和肉体,几乎让他疼得想作呕。

    他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这里的信者会将地图一部分一部分地呈上了。

    剧烈的耳鸣敲击着他的脑仁,许冬知忍不住一头撞在了椅子上,那疼痛分毫不减,但让他勉强夺回了一丝意识的清明。

    “这样下去会死的……”许冬知爬了起来,努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不能让那股力量在身体里乱窜,分配……要分配,让它平均地滞留在身体的每一个部位。”

    “滞留……然后……收纳——”

    他的意识追在那股力量后面,在脑海中构筑那条裂缝,尽力让那股力量在每个地方均匀地停顿,而后将多余的部分收进那条裂缝之中。

    “一个只能塞四本书不到的空间,不能期待太多——咦?”

    他发现随着收进裂缝中的神谕越多,那条裂缝并没有任何饱和的表现。

    是因为神谕没有重量,还是说神谕本身可以让这个空间扩大?

    ——现在不是深究这个的时候。

    他静下心来,强忍着疼痛继续追赶体内流窜的神谕。一开始他很难追上,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变得越发熟练,意识的追赶也越来越快,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随着神谕总量的减少也渐渐缓和。

    空间依旧没有饱和,甚至有越变越大的趋势。

    教堂里落针可闻,只有他逐渐平缓的呼吸飘荡在这片空间里。他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只感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盈,那种疼痛减缓的酥麻在他全身游走。

    突然,他感到体内的神谕忽然消失了,紧接着又是一股难以言喻的轻松和充盈涤荡着他的身体。

    “咦——”

    就算没有任何相关的记录他也能意识到,这就是晋升。

    许冬知扶着椅子,慢慢地站了起来。

    “特异点的二阶——不可触,能构建屏障,并指定能穿透屏障的物体,强度取决于神谕的量。”

    地上的水渍不知何时消失了。许冬知慢慢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在教堂内四处走了几步,待心跳也完全恢复平静后,他将水中的银饰拿起,佩戴回胸前。

    这里的水在下面有柴火烧着,所以就算再冷也不会结冰。许冬知握了握有了些许温度的银饰,而后转身走出了教堂。

    打开教堂的门,他忽然发现外头已经日薄西山了。站在门口的格雷像是雪人般一动不动,露在外面的手和脸已经变得通红,睫毛上结了一层显眼的霜。

    “怎么过了这么久?”许冬知心道,“而且哥们真就杵在这儿不走了啊?”

    “不好意思……”许冬知尴尬地开口道,“久等了。”

    格雷微微低头,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哪里的话,尼尔斯少爷。”

    许冬知举步往前走,他在后头踉踉跄跄地跟着。教堂位于镇子的南面。这座极北之岛的居民总人数不过两千,其中有大约三四百人归属于克拉克家,包括奴隶、家仆以及披着有克拉克家纹披风的士兵。

    经过近海的房子时,许冬知抬眼看向远处模糊的海平面,岛的边缘还残存着城门的遗迹,他犹豫了片刻,看了看身后僵硬的格雷。

    “要不你先回去吧,我要去海边看看。”

    格雷摇了摇头:“请原谅我尼尔斯少爷,跟着您是阿尔弗雷德少爷的命令。”

    许冬知犹豫片刻,终于还是朝着海那边走了过去。

    格雷一言不发地跟着。

    “据说加林的东南岸比这里暖和得多,港口就算在冬天也不会冻结。”许冬知模仿着日记里的语气说道,“那个地方叫什么名字来着?”

    “勃……朗,尼尔斯少爷。”

    “对了,叫勃朗。”许冬知顿了顿,“听说你和卡琳就是从那里来的。”

    “似乎、乎、是这样的。”他说话还不是很利索,“我们被带上岛、岛……的时候太小了,我不太记得……了。”

    “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许冬知说,“你有想过回勃朗看看吗?”

    “没有,回尼尔斯……少爷的话,那并不是我的故乡。”格雷微微抬起头看向了许冬知。

    那双灰色的眼睛依旧看不出任何情绪,许冬知吃不准自己这次试探是否过了界。

    格雷半晌移开了视线,自发地开口道:“但卡琳的……的确将那里视为故乡。如果尼尔斯少爷将来有机会去那里的话……希望您能带上她。”

    浮冰相碰的声音刺耳难听。

    海岸的礁岩之上立着一座石堡,看起来年代久远,可能是个已经被废弃的瞭望台。

    而曾经用来抵御海盗的城墙在几年前就已经拆掉了,教会以守门人佩拉的神谕建造的透明屏障如一个倒扣的巨碗,将整个芬恩克斯与周围的海域都圈禁了起来,被允许出入的人只有每年来巡查和派送物资的教会使者。

    除此以外,没有人能进来,也没有人能出去。

    克拉克家的护城军在十几年前就已经解散,在岛上各谋生计,就算在名义上还是克拉克家的士兵,实际上连多年前的盔甲与武器都不知道扔到了哪里。

    而沿海建造的小型城墙和城门也早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在漫长的岁月中被人你一块砖我一块砖地偷了个干净。

    在这种发生什么暴动都不奇怪的环境中,克拉克家却依旧坐拥着绝大部分的资源,奴役着他们拥有的下人。

    威尔海姆.克拉克,这个未曾谋面的男人显然相当有手段,得以在芬恩克斯成为污秽之地的十几年后依旧掌控着这座岛屿,并且在他的三儿子眼中留下了威严而高大的形象。

    以至于每当他在日记中出现时,都配套着“尊敬的”“威严的”“睿智的”这些不像是用来描述父亲的形容词。

    那是与许冬知的父亲截然不同的人。

    许冬知回忆道,自己老爹是个人民教师,而且还是撑死了也就只能斥责不交作业的学生一两句的人,再没有第三句了,心比棉花更软,狠不下来,也就威严不起来。

    但许冬知觉得这样就好,没什么别的原因,大该就是小孩儿都会这样喜爱自己的父亲。

    “你不把勃朗当作故乡,那这里是你的故乡吗。”许冬知问道,“因为你的父亲在这里。”

    “我并没有克拉克的姓氏,老爷也就不会是我的父亲。”

    “那如果污秽之地解封了,你该回哪里去?”

    “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处可回的,尼尔斯少爷。”格雷抬起了头,“也并不是所有人都需要回去的地方。”

    一列海鸟从他们上空掠过。许冬知呼出了一口气,白雾缓缓升起,而后消失。飞鸟的羽翼落下的阴影如一块污渍弄脏了雪地,却又迅速湮灭在了海面的波浪之中。

    他微微瑟缩了一下,继而又缓缓地打开了肩膀。

    寒冷比任何东西都能叫人感到真实,他眺望着这片全然陌生的景色,自己的确来到了一个新世界的认知在那一瞬间变得真切。

    他没有做梦,不会在下一秒被谁拍醒,告诉他图书馆该关门了,然后他带着自己完全没能复习进去的资料回到寝室,于辗转反侧中迎来天亮和综合课考试,并在第二天坐上回家的飞机。

    飞机、火车、汽车,哪怕是步行。时间和距离不再是丈量他和家之间的单位,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回去,或许是明天,或许是后天,又或许他会被困在这座落后封建的岛屿上。

    在几十年后或许岛屿解封,他却已经被岛上的寒风与冰雪熄灭了希望,忘记了回家的渴望与热切,最终沉睡在一个连他的名字都并不正确的坟冢之中。

    “我不会让事情变成那样的。”许冬知在心里暗暗道,“晋升成功了,这意味着对于这里来说,那个世界也是真实存在的,这并非完全不相干的两个世界,我既然能来到这里,那一定也有回去的方法!”

    回到家后,几个女仆迎了上来,接过了他的披风和饰品。

    卡琳站在楼梯口,脸上露出的表情像是隔壁迎接主人回家的金毛。

    他在宅子里转了一圈,阿尔弗雷德和希尔德都不见踪影。卡琳告诉他刚才来了信件,威尔海姆一行人巡视的进展比想象中快。

    “每年老爷都会一个人去巡视芬恩克斯山的北面,但今年取消了行程,今晚就能回来。阿尔弗雷德少爷和希尔德小姐两人去附近的驿站迎接他们了。”

    “马廊里还有两匹脚程快的马,如果您想的话,现在追上去也不迟。”

    许冬知想起日记里尼尔斯尝试骑马的惨样,于是开口道:“当然不迟,父亲他们回来时,我应该已经学会如何上马了。”

    “赞美您的谦逊,我的主人。”卡琳笑道,“但我的意思是由我驱马车送您过去。”

    “不必了。”

    许冬知现在着实没有精力去应付他全新的父母。

    “备热水吧,我要洗澡。”

    水汽蒸腾的浴室中央放着一个木制的浴盆。许冬知由衷庆幸这个世界没有过大范围的黑死病,不然就连洗澡这种事儿都未必能得到允许。

    他走进浴室后,仆人都自觉地退开了。

    日记里尼尔斯也提到过,他极度讨厌被人看到身体,从小就不允许女仆服侍他洗澡更衣。

    这倒是个可喜的情况,毕竟许冬知也不是什么暴露狂——就算刚刚出去的那个棕发的女仆长得挺好看的。

    浴室中间放着浴盆,而后则是一个贴壁的巨大浴池。靠近窗户的天花板上悬吊着一个灯台,边缘雕刻着些形状异样的花纹。

    浴池是富丽堂皇的金色,一边有个可供休息的座位,另一边则有一个出手口。

    许冬知眯眼看过去,被浴池一侧的出水口形状恶心到了——或许是出于比较原始的生殖器崇拜,又或许是威尔海姆就是个变态,那出水口让人着实有些看不入眼。

    从那种棒状物里头出水,许冬知深觉自己这澡越洗越脏

    他叹了口气,低头脱自己的衣服。

    当最里面一件衣服被他脱掉后,他伸手抓了抓头发。还没抓出个所以然来,他的手就如同被施了法样的定在了原地。

    “这是什么……”

    浴盆里的水倒映着他的身体,平静得没有一丝褶皱波纹。

    然而这具没有任何伤疤的身体上却缠绕着两条交缠着的黑色条带,从他的脊骨出发,一条自腋下绕至肋骨,再从腰侧绕到身后,最后于尾椎骨处消失。

    “这是……文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