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落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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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信仰

    晚饭过后,克拉克家的人便各自回了自己的房间。

    许冬知趁着这个机会敲开了阿尔弗雷德的房间,想跟他谈谈关于虐待那一对姐弟的事。

    阿尔弗雷德对他说的并没有什么意见,只是耸了耸肩道:“父亲都回来了,我当然没有什么机会再给母亲出气了。”

    许冬知在心里说:你真要出气不如去把威尔海姆揍一顿,逮着两个没有反抗能力的人揍又是几个意思?

    “不过尼尔斯。”阿尔弗雷德冷冷道,“你可真是一如既往得软弱。”

    他的眼神里轻蔑和不屑像把刀一样的刺进许冬知心里。他如今身在囹圄,一举一动都得看人脸色,小心翼翼地模仿着一个自己根本不想模仿的人,而这个以虐待人取乐的暴力狂却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来数落他软弱。

    “知道为什么你明明是信者,父亲却从来没考虑把你选做继承人吗?”阿尔弗雷德坐在椅子上,双腿架在一起,审判般看着许冬知,“克拉克家的人一旦感到自己精神的软弱,便会去狩猎,去骑马,或者把这些肮脏的东西——比如那一对姐弟,简单清理一番,但是你,我亲爱的弟弟——”

    “你连发疯都只会伤害自己。”

    许冬知攥紧了拳头,冷冷道:”什么意思?“

    “参拜之路停滞不前,便自欺欺人地往自己身上纹上第二条波拉瑞斯的制约。被父亲责难,便拿自己的血在房间里乱涂乱画……我们是这个岛上的王,尼尔斯,哪怕再不幸,我们依旧要保持自己的尊贵。”

    阿尔弗雷德站起来,把他推出了门口。

    “而我是即将继承克拉克家族的人,是即将成为芬恩克斯岛的统治者的人——所以,别再试图向我提意见,别跟你那个二哥一样不自量力地挑战我!”

    他说完后“彭”得一声合上了门,险些砸到许冬知的鼻子。

    许冬知站在门口,还想说些什么,紧接着便看到了站在门边的欧若拉。

    她微微蹙着眉头,神情凝重地阿尔弗雷德的房门,半晌摇了摇头,又微笑地看向许冬知,并抬手示意她身后的女仆向前。

    “上次教会送过来的东西里,你除了那些禁书以外什么都没有拿,连披风都还没有挑呢。来,你先选,你那个粗鲁的哥哥只能穿你挑剩的。”

    都说母亲是最敏锐的,许冬知不敢多留,随手拿了件绿色的长披风,点头说了句谢谢妈妈,而后便匆匆回了房间,反锁了房门。

    他把炭火烧得更旺了些,并脱下了身上的衣服。

    波拉瑞斯制约的内容未必真有意义,但许冬知至少要在可行的范围内进行尝试。他找了纸笔,决定先把内容给抄下来,一直盯着自己的裸体看也不是个事儿。

    等他全数抄完了,看着手上的纸,忽然想起了“提灯人”会随时检查他们的房间的事。

    他们检查之细致许冬知是已经领教过的了。虽然抄写波拉瑞斯制约就算被发现了也未必是什么大事,但多少显得他有点奇怪。许冬知灵机一动,决定将其放入自己的空间之内。

    “祈求您的宽厚仁爱,赠予您忠诚信徒以神秘——以波拉瑞斯的名义。”

    什么也没发生。

    许冬知疑心自己念错了祷词,忙打开书册再看了一次。

    或许是“pray”的“r”音发成了“l”音。

    不对啊,书上说祷词的内容根本不重要,只要涉及到了神本人的称号就够了。

    无事发生的房间让他回想起小时候双手比划出“L”形大喊哉佩利敖光线,结果引发一屋子成年人哄堂大笑的羞耻感。

    油灯里盛的海豹油散发着一阵阵奇妙的气味。从窗缝里吹来的风将灯芯上的火苗吹得左右摇曳。

    许冬知看见自己的影子倒映在木墙上,十五岁的身形看起来瘦弱无力,微微佝偻起背来似乎是这具身体附带的下意识动作。

    他一阵恍惚,发着愣看着自己的掌心

    神谕无法使用,就跟日记里说的一样。

    过了许久,他才将那张才刚抄好的纸条放在了灯下。

    火舌触碰了纸张一角,接着迅速吞噬了整张纸条。

    //

    莱昂.威尔克的葬礼当天,许冬知换上了欧若拉给的披风。

    每年教会巡查的时候都会带给他们一定的补给,这披风就是这些补给的物资之一。

    威尔克是个贵族姓氏。但由于威尔克夫人早逝,威尔克唯一的子嗣并不在岛上,所以在芬恩克斯成为“污秽之地”之后便开始逐渐失去权力。

    更糟糕的是家里的仆人开始有异心,在岛上新设的提灯人机构彻底健全之前便已经骗走了他的相当一部分财产。

    有一阵子据说连饭都快吃不上了,最后还是阿特勒.克拉克向他伸出了援手,亲自登门请他做尼尔斯和希尔德家庭教师,并愿意为此支付相当丰厚的报酬。

    对方怎么说也是贵族出身,威尔海姆按理也应出席。但由于他前几天接受了另外两家人的决斗见证人的请求,抽不开身,只能找个代理人去。

    许冬知和卡琳站在楼梯下等待,阿特勒和阿尔弗雷德都被威尔海姆叫到了书房里。

    约莫十分钟后,房门被打开,阿尔弗雷德率先从里头出来,径直往他的房间走去。

    阿特勒追着他出来,像是想叫住他,但还没有出声,威尔海姆就在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出席葬礼这种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是在这么一个封闭的小岛上,代理威尔海姆出席葬礼的是次子阿特勒,而不是长子阿尔弗雷德这件事,不需几天便能传遍每家每户。

    “这个季节还没有像样的花开。”卡琳兀自收拾着篮子里的东西,像是对楼上发生的事情毫不在意,头上还戴着一顶用花朵装饰的帽子,帽子的边缘倾斜,刚好能遮住她被打得青紫的眼圈,“我准备了九朵纸质的干花,您需要别一朵在头发上吗?”

    那会让我看起来不像个失去老师的学生,而像个失去丈夫的寡妇……许冬知坚定而迅速地摇了摇头。

    “可怜的威尔克先生,他甚至没有一个送葬人。”卡琳小声低喃道,“或许我该别上这朵花。”

    “现在操办他的葬礼的人是谁?”

    “他的邻居。”卡琳说,“因为威尔克先生是信仰鸟兽之神阿黛尔的,所以湖海之神教区的理事甚至主张将威尔克先生的遗体火化,说岛上的墓地已经没有给其他信徒的冗余了。”

    “这或许是真话。”

    “如您所说,真的不能再真。”

    卡琳最终还是将那朵花别在了自己的帽子上。阿特勒走了过来,也向卡琳要了一朵花别在头上。

    许冬知震惊于在别头花这件事情上的文化差异,也同样震惊于阿特勒这种长得好的人,哪怕别了头花看起来也不像个寡妇。

    “卡琳。”阿特勒伸手掀了掀卡琳的帽子,“阿尔弗雷德又趁我们不在的时候……”

    “是我自己摔的,阿特勒少爷。”

    卡琳依旧保持着甜美的笑容,就连脸颊上的伤似乎都明媚了起来。阿特勒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后便没再说什么。

    他们一齐出了门,走下院子里的台阶后,许冬知回头看见希尔德就站在窗口看他们。哪怕在这个距离许冬知也能看见对方微微红肿的眼睛。

    地上的积雪已经基本上化干净了,只在草丛和下水道有些许残余,天气晴朗,海风温和,漫长的冬天似乎在这个早晨才真正过去。

    他们经过一处农场,阿特勒忽然停住了脚步。

    “今天的决斗就在这里进行。”他开口道,“艾文和斯莱厄,要为六头母羊进行生死决斗。”

    艾文和斯莱厄是两头公羊的名字吗?许冬知在心里发问。

    一旁的卡琳似乎注意到了他的表情,体贴地补充道:“那六头刚断乳的小母羊,非常健康,价值二十多枚银币呢,艾文把羊卖给斯莱厄的时候弄错了,以为是两头公羊,要求补偿,但是斯莱厄家不同意,于是二人举行了决斗。”

    “……听起来真是有意义重大的一场决斗。”

    “可不是吗,那可是六头羊。”阿特勒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冷淡,“就连艾文自己都不记得十五年前他们家是芬恩克斯最富有的农场主,羊毛生意甚至都做到了东岸。”

    十五年前正是芬恩克斯称为污浊之地的时候。那时尼尔斯还在欧若拉肚子里,而阿特勒也不过七岁。

    “您似乎心情不好,阿特勒少爷。”卡琳开口道,“恕我冒昧,是威尔海姆老爷对您说了什么吗?”

    “跟父亲无关。”阿特勒下意识便迅速否认,可随即他又微微抿了抿嘴,叹息道,“或许也不能说完全无关。”

    许冬知眼观鼻鼻观心地在一旁一言不发。

    “我没想到父亲会让我作为他的代理人。”阿特勒说道,“但我更没想到,阿尔弗雷德对这件事的反应会这么大。”

    事关继承权的事情,就算活泼如卡琳也知道一介家仆不能随意参与话题。

    许冬知自觉在继承权一事上全然是个局外人,尼尔斯又向来于这个哥哥亲近,于是大着胆子回了一句:“我倒觉得这个反应是在情理之中。”

    阿特勒转头看了过来。

    许冬知硬着头皮接着说道:“阿尔弗雷德向来看重这个不是吗。你知道的,父亲的爵位……和那些财产。”

    “或许在你眼里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阿特勒顿了顿,“但他从前并不是这样的。”

    “我知道——航海,你以前说过的。”

    “是的……航海、航海。”阿特勒说,“他以前的愿望是当个航海家,有一艘自己的船,向着没有人去过的西面边境,世界的尽头。”

    去证明地球是平的,许冬知在心里默默接道。

    “我从那座透明的牢笼在岛周毫无征兆地降下的那一天开始就在等待它消失。你知道的,魔鬼的使者在十至二十年间就会被发现,而如果他因为什么意外而更早地死去了,我们也会更早地得到自由。”

    “但也有过被封禁了整整七十年的例子不是吗?”许冬知回忆着自己看过的书说,“第一次‘地狱喧闹’时,连续四个魔鬼使者诞生在同一片区域。当最后那座区域解封的时候,因为疫病的传染,里面已经几乎是一座空城了。”

    “……确实是有这事。”

    “如果芬恩克斯能尽快解封就好了。”卡琳说,“到时候或许能让威尔克先生的女儿来为威尔克先生扫墓了。”

    “威尔克先生不是没有孩子吗?”

    “威尔克先生来岛上的时候留了个体弱多病的女儿在大陆,那边的天气更暖和些,本来打算等他女儿稍微大些的时候再接过来的。”阿特勒轻声叹了口气,“没有子女送葬的话,威尔克先生就回不到阿黛尔的身边了。”

    没有人对此做出解释,尼尔斯也不敢贸然询问。

    他们来到了岛的最南面,葬礼就在海边进行。

    前来吊唁的人只有不到十个,大部分是威尔克先生的邻居。

    还有一个站在角落的瘸子,拄着拐杖靠在墙边。听人说他就是那个曾经骗走了莱昂.威尔克大部分财产的仆人,这么多年一直都住在芬恩克斯山的背面。

    三人轮流为莱昂.威尔克献上了白色干花。

    阿特勒见到了认识的人,去了远处跟人打招呼;而许冬知和卡琳退到后面之后,主持现场的人问现场是否有鸟兽之神的信徒,能暂代教使的位置,为威尔克说祷词。

    许冬知想起鸟兽之神的教徒主要就分布在大陆西岸,而卡琳的母亲又是来自那里,于是下意识地看向了卡琳。

    卡琳注意到了他的视线,微微屈膝后摇了摇头道:“我并不是鸟兽之神的信徒。”

    莱昂.威尔克的葬礼最终还是在没有送葬人和教使的情况下结束了。

    他们看着包围着整个棺材的火焰,哪怕在天气尚不暖和的季节里,那些火焰也带来了难以言喻的灼热感。

    不知道是衣物还是尸体发出来的焦味随着海风飘去了很远,甚至在回程的路上,许冬知都觉得自己的鼻尖始终萦绕着那股味道。

    他想起以前在书上看过的内容。在中世纪时,基督教徒相信在审判之日时,所有的死者都会被耶稣召唤,审判他们的罪行。

    虔诚的基督教徒会被送入天堂,而恶徒则会被投入硫磺火湖中灭亡,永世不得超生。所以除了疫病的情况,火葬几乎是叫人不得超生的诅咒。

    在阿普苏信仰之中,火化并没有那么严重的宗教情节,尤其是对遵循生命轮回之理的鸟兽之神来说。相比之下,没有子女送葬反倒更为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