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落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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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同乡

    门再次被打开的时候许冬知浑身上下都紧绷了起来。

    他肿胀的眼皮缓慢地支撑起来,进来的是拿着一瓶酒和绷带的江。

    许冬知知道现在船上根本没有站在他这边的人,但见到来者并非格雷时还是偷偷松了口气——就算江在不久之前也打算掰断他的脖子。

    “是你啊……”

    江应该是被人委托来给他包扎的。她那双黑眼睛紧紧地盯着许冬知,半晌走了过来,将绷带放到了一旁的椅子上,拔开了酒瓶的塞子,往许冬知的手心里倒。

    冰凉的酒液淋在伤口上,刺激地许冬知几乎有种被烫伤的痛感。

    “嘶——”

    “你会说颂语吗?”江忽然开口道,“我刚刚在外面好像听到你骂了一句‘操你妈’的。”

    许冬知茫然地抬起头,被疼出来的眼泪还在眼角挂着,传入耳朵的语言却让他的内心一瞬间涌起了难以言喻的归属感。

    “你、你会中文!”

    江歪了歪头道:“什么叫中文?”

    “就是你说的!”

    “我不知道什么是中文。”江说,“但我是颂国人,你作为加林人,颂语说的很好。”

    她顿了顿,真诚地评价道:“特别是那句‘操你妈’。”

    “操!”许冬知激动道,“操你妈的,我都多久没听到过中——颂语了!”

    江展开了绷带,沿着他一只手的手掌慢慢包扎。她的动作很慢也很认真,许冬知低下头,看到了她和格雷如出一辙的干涸的嘴唇。

    看起来船上应该是缺水了。就算格雷可以提供食物,但淡水储备是有限的,尤其是对于船员较多的船队。

    虽然这话由他来问多少有些不合适,但许冬知还是咬了咬牙道:“离靠岸还有多久?”

    江想了想道:“三天。”

    “船上的水什么时候开始断的?”

    “你是问谁?”江在许冬知的手上扎了一个蝴蝶结。

    许冬知没听懂她的问题。

    “什么意思,每个人断水的时间还不一样吗?”

    江点点头:“加入不到五年的前天,加入五年的昨天,那只老鼠提供了食物,所以还有水,大姐头也还没断水。”

    “那只老鼠……你是说格雷?”

    许冬知感到手上忽然一疼,江打结的力气猛地加重了。那两道弯且细的眉毛紧紧地皱着,似乎对格雷这个名字都会感到不适。

    “但是他看起来不像是喝够水的样子。”

    江指了指许冬知的嘴。

    “你没有水,你喝的水是他的。”

    许冬知动了动那半边肿胀的眼皮,想起自己才是让这一船人没水喝的元凶,别说给他配给淡水,没把他剁碎了钓鱼都是因为格雷觉得他还有利用价值。

    “……对不起。”

    江歪了歪脑袋,那头又黑又密的头发随之在她肩上滑落:“那再让你选一次,你还会这么做吗?”

    如果是格雷问他这个问题,许冬知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他自己很后悔,后悔得肠子都要青了,早知道自己会因为这个遭这种罪,那必然会帮着忙抛锚下船架木板的。

    但是江看起来只是单纯的在询问这个问题,既不会因为他回答“会”而发怒,也不会因为他回答“不会”而对他好一些。

    许冬知动了动喉咙,半晌用如蚊吟般的音量答道:“会……会吧。”

    “那就不要道歉。”她说,“如果没有真心后悔的话。”

    真不真心后悔许冬知自己都不清楚。他看着江站起身来,出声叫住她,又问道:“你后不后悔,当时没能拧断我的脖子?”

    江抬头看向天花板,细细思索了一番,然后又转头认真道:“不后悔,当时我尽力了,没能成功就是没能成功。”

    “是吗,你倒是看得开。”许冬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不怕死吗?”

    “还好。”她依旧重复道,“我尽力了。”

    “那你不担心大姐头会死吗?”

    握着酒瓶的手指霎时收紧,江毫无表情的脸上露出一丝阴霾,她冷冷地回答道:“大姐头有水喝。”

    “那也只是现在吧。”许冬知动了动自己刚包扎好的手,竭力张开眼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海盗说到底还是一群为了钱聚在一起的家伙,会忠心耿耿地跟在一个人后面是因为有利可图。可从昨天开始船上大部分的人就已经喝不到水了,这种生死一线的情况下,你难道觉得翡丽儿还能凭一己之力镇压住她的手下吗。”

    江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不知道是在思考,还是没听懂他说的话。

    “我想现在肯定已经有对此不满的人了。”许冬知说,“我虽然对你们这群杀人放火的海盗没什么好感,但既然大家都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那我也不至于见死不救。”

    “蚂蚱是什么?”

    “一种昆虫……总而言之就是说我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如果真的大乱起来我也讨不到什么好。比起无所作为,我们不如合作,我让你们更快抵达岸边,相应的,你们得从格雷的手上保护我。”

    “更快地抵达岸边?”她说,“怎么做?”

    “那是合作的内容,不能提前告诉你。”

    江看着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她的眼睛像黎明前的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却又觉得黑暗的彼端藏着将要破晓的黎明,只是这么安静地看着,就能让人莫名地冷静下来。

    她转过头,朝着门外走去。

    许冬知心里一沉,忙追加道:“仔细想想,我并不是非得让你们跟格雷争锋相对,只是在船上的这段时间——”

    “我会转达给大姐头。”她一边回答一边走出了门。

    “‘鲸之躯’的一切都由大姐头决定。”

    //

    “已经跑了?”埃里克.格林抖了抖自己的袍子在地上蹭的灰,试图意会眼前的岛民在说的话。

    加林西北部的小岛零碎又封闭,每个岛上的语言都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芬恩克斯里有威尔海姆出头规范了语言,而眼前这个破岛上的人手舞足蹈了半天,也不见说出点什么有用的。

    埃里克回过头,冲站在他身后的水手道:“你们有谁听得懂他在说什么吗?”

    水手们齐齐摇头。

    “啧——那边那个吃白饭的,你听得懂吗?”他冲着希尔德吼道,“这地离你家没多远吧。”

    希尔德的一边耳朵自那次爆炸之后也有了些损伤,以至于听人说话的时候习惯侧着半边身子听。她皱着眉认真地听那个村民叽里咕噜说了一堆,也摇头说听不明白。

    “没一个顶用的,”埃里克忿忿道。

    “全员下船去搜岛——尽量别跟这些人起冲突,但要是有人拿着钉耙反抗……哎,希望不会有这种蠢货,平民妨碍教会公务是什么来着?”他偏头看向站在他身后半步的安妮塔。

    安妮塔低头看着地面。

    “怎么了我们的天才少女,不是教会学校笔试的第一名吗。”埃里克冷冷地望着安妮塔道,“既不擅长神谕,又把学校的知识全部忘光的话,你对威尔神可就没什么作用了。”

    安妮塔半晌抬起了脸,看着面前还在竭力用本地语言描述自己所见所闻的村民道:“死罪。”

    “这就对了弗兰德教使。”埃里克伸出手拍了拍面前这个村民的肩膀,然后意有所指地回头看向安妮塔道,“无论如何,让我们祈祷这座岛上的居民都和这位热情好客的年轻人一样吧。”

    他举起另一只手,五指朝前指了指,“都动起来吧。”

    水手们听出了他言下之意。

    他们以前就是群在海上讨生活的水手,还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一时之间谁也没有动作。埃里克表情不善地看过去,那群人立马别开视线,只有希尔德从地上捡起了一根树枝,目不斜视地朝岛内走去。

    所有人都屏气凝神地看着她,在她经过安妮塔的时候,安妮塔动了动嘴唇,像是想说些什么,但到底没能说出口,她回头看埃里克,只见埃里克也紧盯着希尔德,眼里闪着异样的光。

    “他们已经走了。”

    正当水手们开始犹豫要不要跟上去时,不远处的罗兰.贝尔格朝这边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从那巨大的斗篷下伸出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挥了挥:“走了没多久,还在继续向西。”

    希尔德停住了脚步,转身去看他,比埃里克还要更早地开口道:“你怎么知道?”

    “那边有几个在玩的小孩儿。”

    “你听得懂吗?”

    “听不懂。”罗兰说,“不过小孩子的比划很形象,非常浅显易懂。”

    “你不是瞎吗。”

    “眼睛不好但也没到瞎的水平,离得够近还是能看清人的轮廓的。”

    “他们也有可能说谎。”希尔德说,“格雷很擅长威胁别人。”

    “有可能吧,毕竟小孩还是很擅长说谎的。”罗兰朝希尔德走过来,“不过就他们的描述来说,听起来也不像是假的。那个叫什么来着……尼尔……尼尔诺……”

    “他不是尼尔斯.克拉克。”希尔德打断道,“只是一个占据了我哥哥身体的地狱使者而已。”

    “好啦好啦,那就那个地狱使者。”罗兰耸了耸肩,“他似乎为了阻止那群人上岛海颇费了一番功夫,迫使一船的人远离了这个岛。”

    希尔德沉默地看着罗兰,手中的树枝几乎要被她生生捏断。

    “如果你错了呢。”她的眼睛里漂泊着森然的杀意,“如果你让那个杀了我父母的魔鬼逃走了呢。”

    “那埃里克就会很失望。”罗兰没心没肺地笑了笑,“他想找地狱使者的线索已经想了很久了——对吧。”

    他转头看向埃里克,埃里克抱臂耸了耸肩道:“你原来还记得我在这里——那你应该也记得,我说过禁止你走出船舱,特别是那么晴朗的天气。”

    “我这不是帮大忙了吗。”罗兰有些不高兴道,“再花时间在这个岛上的话,我们可就彻底追不上了。”

    “行了,都给我上船。”

    安妮塔松了一口气,跟着如潮水般回头的人一起上了船。

    希尔德最终还是一言不发地跟上了船,接着是罗兰,最后是埃里克.格林。令安妮塔困惑的是,埃里克.格林并没有对希尔德的咄咄逼人有任何的惩戒。

    “我们得快点追上他们。”希尔德对埃里克说道,“不然他们就会渴死在船上了。”

    “那不是正合你意?”

    希尔德摇了摇头,仰起头看着埃里克,语气平静道:“我要亲手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