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亭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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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坐而论道

    赵嵩说罢,屋内一阵沉默,就连一向耿直的石公弼也有些讶然赵嵩竟敢在张商英面前提此事。

    徽宗赵佶信奉道教,自称教主道君皇帝,坚信无为而治,故而道观一时间在全国各地有了显著发展,甚至隐隐有压过佛教一头的趋势。

    而张商英信奉佛教,自号无尽居士,能与天子不同,却起任尚书右仆射,力主变蔡京之所为,虽无人敢直言,但背后多有人猜测,张相起家与佛家鼎力支持不无关系。

    “度牒,交子,盐钞,茶引。此类物为的是行钞法以通商旅。

    就以空名度牒为例,自神宗至今,市价不过自百钱涨至二百钱,正是因为历任鸿胪寺始终不曾大开其口,使空名度牒价格始终稳定。

    老夫虽信佛,但却不曾偏袒寺庙,各寺广纳良田,开办长生库之事我早已知晓。

    可你不曾见过大灾之年,一县之内,收成断绝,连寺庙的一等田都颗粒无收之时。若是有寺庙的州县,就可用长生库的钱财放贷,渡过难关,使县中农户不至于卖儿鬻女。

    若是没了长生库的州县,但凡刮风下雨,洪涝旱灾之年。户户破家荡产,鬻儿卖女,时有所闻,甚至有那煮婴儿粥一说。

    神宗时,河北转运司干当公事王广廉,尝奏启度僧牒数千道为本钱,于陕西转运司私行青苗法,春散秋敛,渡过大灾之年,全境百姓当年无一处因吃不上饭揭竿而起。

    此举虽富了寺庙烟火,但也解了各地常平仓不足之患,一味禁绝,大为打压并不可取。”张商英沉默了片刻,还是对赵嵩将自己放任此事的内里缘由讲了个清楚透彻。

    只是这次张商英的语调之间再无对赵嵩谄媚的鄙夷之色,而是缓缓道来。

    赵嵩也心知肚明,自己刚才明明说的是州府不对寺庙征税之事,致使度牒价格高涨。

    民间大有官绅并不信佛,但却买了度牒,用于避税,各地官府沆瀣一气,利用张商英放任的态度,也都默许了此事。

    按照自己对宋代历史的了解,徽宗时期度牒逐渐与僧侣脱钩,变成了一种免税凭证。

    不仅可以免除大多税种,还可免服徭役,而没有度牒之人,不但要纳税,还要徭役,变相压缩了穷人的生产力。相比之下,富人越富,穷者愈穷。

    从北宋熙宁年间到南宋绍兴年间,物价开始加速上涨,度牒的价格从100贯上涨至500贯。

    以财政为目的的度牒发行,到南宋末期时,占比已经达到了全国税收的60%,到了全国经济被度牒左右之时,更是难以掉头。

    而此时各地寺庙长生库刚起,正是如王安石改革,朝廷以度牒为本金发放青苗贷。而寺庙以度牒为本金放贷,赚取利息差。

    短短三五年的光景就有僧人因此寓钱数万,甲于一郡。

    若连张商英都不愿与寺庙征税,又如何能充盈国库与少府。

    久让徽宗少府空虚,又怎能得了圣眷?怕是难阻挡蔡京复相,届时再说此事更是难以通行。可偏是张商英不愿为赵佶宗室谋私利,如此直说反而不易让其接受。

    赵嵩犹豫了片刻,不知自己这话是否该说与张商英,想了想故作引导的问道:“不知张相对全国各类目课税多寡一事可了解?”

    “身为右相,此事老夫自然知晓,大观年间,农税中的钱币收入600万贯、通关商税900万贯、盐税1400万贯、茶税100万贯、酒税1300万贯。丁田税实物收入以粮为首,折算为钱币为1500万贯左右。”张商英虽然不解为何赵嵩突然问起此事,但经过刚才赵嵩一番明显是有备而来的质问,此时屋内的话语权主导不自觉的偏向了赵嵩一侧,张商英还是将自己所知的说与他听了。

    “按张相所说,税收前三依次为丁田税、盐税、榷酒税三类。

    可这三税种相差不过100万贯,刨除盐税不说,仅说丁田税与盐税两种。

    大宋泱泱大国如此多良田,仅比榷酒税多收入200万贯。

    虽榷酒税征收之重,比粮税要高出五成,若是按两斤粮食出一斤酒,难不成是全国半数的粮食都用来酿酒了不成?

    若我说的不对,又为何粮食折税才区区1500万贯?

    张相可莫忘了,这粮食折算钱银之时还要收折色,更是该比榷酒税多上数倍,张相敢保这丁田税数额奇少,没有那度牒的功劳在其中?”赵嵩句句反问,可却在气势上并不如石公弼说话般咄咄逼人,而是一脸无辜,真如对这些问题实存疑问般抛了出来。

    “丁田税折钱只1500万贯乃是因折色所致,天下税粮,以钱钞代输,银一两,钱千文,钞十贯,皆折输米一石。

    江南诸路输正粮一石至东京,便是漕运还需费三倍民力,怎能如你概要般算了就能作数。

    你这竖子,颠来倒去,不过是想让老夫对寺庙道观征税,老夫又何曾没想过此事。

    你可知如今各大寺庙之中存了多少官吏家中的食本?

    寺庙之中又分内外,俗家弟子三等,最是那末流的俗家弟子,往往都是地方官绅家中亲眷。

    一旦度牒失效,没了免税的依靠,老夫又是与大多一股势力为敌?

    若施此法,朝廷颁了圣旨,却没有得力之人去施行,徒失了人心罢了。”说到此处,张商英的神色有些黯然。

    “官家崇尚无为而治,道是无为的,但道有规律,以规律约束宇宙间万事万物运行,万事万物均遵循规律。

    无为而治即是以法度治国,以法度约束臣民的行为,臣民均遵守法律制度。

    过多的干预社会秩序则乱,若法治则井然有序,张相不必事必躬亲,希望人人都如石中丞这般耿直。

    张相纵容寺庙开长生库,同是由人来治,谁也难保那些大和尚的长生库在大灾之年是赈灾还是趁低价买良田,既是如此,何不立良法以束天下。

    我有一《会钞法》之策,还请张相决断。

    其一便是改交子为会子。缩小纸张,禁绝铜钱。不由商行发行承兑,而改着户部印制,州府承兑。每一批会子五年为期,到期一年之内,须至临近州府登记、销毁、换新。

    其二便是成立巡检司。各地州府知州满三年离任后,需由下一任知州铨叙其功绩和会子账目,巡检司派巡检验其铨叙真伪。

    其三便是以会子付费徭役。不再向百姓强派徭役,人手不足的县郡,有钱的人家依然可以用会子贴补愿服徭役之人,甚至外地属户也可领徭役活计,以利诱之,使无田之人亦可活命。

    其四便是不以度牒为免税凭证。凡寺庙有长生库者,皆不能免税。而无长生库者,寺中每十僧人可免税三十亩,最高至百亩为限。

    其五便是重中之重,免折色。农户可以农闲之时徭役挣来的会子抵充,商户更是如此免纳绢丝。

    如此一来,一州之地的长生库存钱几何,在首次铜币置换交子之时便知,此后每五年一轮,均要受制于州府,若是真有那以寺庙之名行敛财之实的僧侣,大可收其财,以充国库。

    寻常金银交易极少,或可忽略不计,朝中又有谁是那最大蛀虫,藏有巨额会子,一查便知。

    自唐朝以来,折色与丝绢最是贪腐严重之地,没了此税,殿察两院压力骤减,惩治贪腐更加便利。

    其中关键,便是张相要下决心取缔度牒免税,首次全境之内以交子换通宝二事。”

    “妙哉,改人治为法治,变交子为会子。

    此子所说《会钞法》,与张相复转般仓以罢直达,行钞法以通商旅,免横敛以宽民力三策不谋而合。”一旁坐着听了半天的石公弼拍案说道,神情显得有些激动。

    张商英也被赵嵩这钞法说的心服口服,确不失为一种良策,久久不曾回应,仔细思考着这其中的关节与难处。

    半柱香之后,才转头看向石公弼,惋惜道:“上次奏请官家,我欲任你为尚书执政,尚书左丞何执中、右丞吴居厚百般阻挠,在官家面前说尽谗言,硬把你留在这御史中丞位上。

    我在宫外得了信儿时,官家心念已定,不好更改。

    若非如此,赵嵩今日此钞法突兀听起来倒是可行,只不过其间困难重重,

    一着不慎,易激起民变,非常人不可完成此重任,正好由你去做,完善些微末,最是合适不过。

    可惜,可惜。”

    “此事木已成舟,是我天生愚钝,性格执拗,错失良机,不该怪张相。”石公弼对升迁一事看的淡,也正是如此才让张商英任相之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引他为执政。

    “若张相真有心颁施此法,我倒是有人选欲举荐给张相。”赵嵩说着眨了眨眼,透出一丝狡黠之色。

    张商英没想到赵嵩一个白身,就连朝中官员迁转之事也敢议论,但既是他首先提出的《会钞法》,自当听听他推荐的是何人。

    “你且将那人说与老夫听日听。”

    “而领头行此法之人,非张相莫属。

    石中丞统领殿察两院,巡检司设在察院之内再合适不过,可以此察天下百官过失。

    鸿胪寺蔡少卿掌天下寺庙道观度牒与僧尼帐籍之事。自其父蔡京被贬之后,蔡家急需一人撑起,重回官家近前,若张相肯任他提议改度牒免税之事,再合适不过,且为官家少府充盈,蔡攸定会尽心竭力做好此事。

    户部尚书陈显,此人官居户部尚书久已,深谙全国税赋中的门道,《会钞法》之变,还需陈尚书在其中细细斟酌。

    至于坊间推行,我想自荐为一地父母官,张相可选一京畿路州县做示范,差我去赴任,只需一年光景,定不负所托。”赵嵩说罢,起身对张商英深深执了一礼。

    张商英与石公弼对视一眼,倒是没想到赵嵩最后会毛遂自荐为一个小小县丞,要知今日官家已经应允了赵嵩一个郡王。

    一个京畿县丞,虽比其他路县丞高上一品,也不过才从八品,事务繁冗不说,俸禄也是寥寥无几,远没有郡王只领一州税负,却不用办差来的舒坦。

    “你所举荐之人,先是户部尚书陈显与蔡京曾有嫌隙,即便蔡攸答应,陈显也难与其为伍。

    再者我朝从未有郡王任县丞之先例,明年你又要与大辽韩国公主和亲,便是明日官家就为你特开恩科,到了放榜也要半年之后了。

    那时你还是否身在开封府都不知,何来的一年之内不负所托,不如先在我府中做一幕僚,多学些朝中规矩,也好到了大辽不至于被人嗤笑。”张商英虽然心中已经对赵嵩有了认可,但认为赵嵩为官一事还是不妥,好意劝说道。

    赵嵩也不好与张商英直说,怕是这《会钞法》还未施行,相位就又要易主,到时张商英被贬,此法能否颁布还两说。

    且自己与牙不里之事,大辽天祚帝此时还一点不知,牙不里回了大辽中京,能否说动其父汗也是个未知数。

    此事若是不成,他这个郡王也只是个笑话,到时候徽宗随时可以一句话废了自己。

    可若是能在张商英任上为自己谋个一官半职,也好让自己在这世界上有个依仗,起码在一县之间当个土皇帝。

    赵嵩还记得后世的时候看过一部纪录片,那县长形容手中的权利时曾说:“我就是昨天晚上做了个梦,今天就能让它实现。”

    心念及此,赵嵩便对着张商英说道:“我确有些中兴大宋的心思,并不想往大辽的皇室,只要张相能保我性命无虞,那大辽的驸马当不当又又何妨。有生之年,我若是能造福一方百姓,岂不死而无憾。”

    说罢赵嵩自己都有些心虚,明明是担忧数年之后女真族的崛起,到时候大辽皇室荡然无存,还当个鸟的驸马。

    “你既有些才学,为何不考取功名,反要去禁军之中?听你所说,对朝中国事应是了解颇深,可是师从名家?”张商英不免对赵嵩的身世有些疑问,刚才光顾着讨论《会钞法》,倒是忘了问这小子的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