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风云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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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苏离

    北魏和蛮族的联合进攻,对大明国造成的创伤并非简单可以描述,联军在沧州内长达十三日的屠杀令整座城市化为一座死城,但这样的场景并非仅仅在沧州发生。在开战初期被攻克的十三城中,所有城市都大大小小遭受了不同规模的屠戮,根据后续学者的粗略统计,至少有七万平民在开战初期丧生,受伤之人更是不计其数。

    没人知道为何北魏会和常年征战的蛮族联手,甚至能同时和蛮族内部五大部落达成协议。要知道虽然蛮王对整个蛮族有名义上的掌控权,但各个部落间的组织能极为分散,独立性极强,所谓的掌控权在平时根本起不到什么实质性作用。即使在三百年前组建的七人议会将这种过于分散的权力稍稍集中,一时的制度改革依然难以改变上千年来的传统,七大蛮族部落始终处于难以统合的局面中。

    北魏这种外来者居然能和五个蛮族内部体量靠前的部落合作,实在令人难以相信。而在战后,问天穷和刚登基的明帝即使对此也多有疑惑,甚至暗中派出探子查探,最终也都是无功而返,顶多只能找到一些支离破碎的零散信息。

    而同时,明国内部的矛盾也不容小觑,是历代明帝都无比头痛的一点。

    若干年后的史学家讨论大明国的构成时,时常感叹其门阀林立的乱象,而在感慨的同时,他们更是不得不感叹大明皇帝居然能在这种纷乱的局势中牢牢把控住中央朝政和最高权力,逼得各个世家低头称臣。

    世家在明国的力量和地位都极其超然,这是在建国之初便留下的巨大隐患,虽然被大明数代明君用高超的权术手段掩盖了过去,但中央对地方世家的警惕性依旧不减,并非没有君主动过改革的念头,但整个明国的政治局势可称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谁也不知道中央对地方稍稍的一次过激举动就会引发怎样的分波,这种局势的不稳定和紧张,也被不少人视为十二年前蛮魏祸乱的最大原因。

    这问题要追溯到明朝初建之时,太祖皇帝尚未起势之时。

    前朝历经三百年国祚,终逃不过分崩离析的命运。当时皇室已无力掌控地方势力,地方藩镇割据的情况不断,中原战火连天,几乎无一片清净之地。这种乱象一直持续了三十余年,各方势力相互牵制,却无任何一方有能力镇压所有,夺取天下。

    相互的制衡能带来和平,同时也能成为战乱的根源。

    但同时另一方的加入,打破了这个平衡。

    彼时北魏还未建国,蛮族内部在新任蛮王的带领下完成内部统合,七大部落同时南下,打算着趁着中原内部混乱之际一举拿下中原。内忧外患下,中原各大门阀势力不得不做出妥协,门阀中尤以太祖皇帝所在的一支最为强势,各族便做出妥协,在太祖的带领下击溃蛮族入侵,保住中原安定。在民心声望达到顶峰之后,太祖皇帝也顺利登基,改天换地,大明有此建国。

    国是建成了,但同时,世家大族的恩也是要还的。

    较为弱小的家族基本已经在抗击蛮族的过程中,或是被蛮王直接摧毁,或是在蛮族的进逼以及中原同伴的暗中捅刀下分崩离析,真正延续下来的能让朝廷忌惮的,不过只有七大家,可惜七大家也并非不清楚朝廷对它们的态度,早早抓住了整个国家的命脉,令朝廷也难以卸磨杀驴,只能硬着头皮履行战前承诺的一切。最后造就的结果,七大家这等畸形,却又令朝廷无比忌惮的巨大世家力量。

    苏州,明国建成之初便是江南有数的富饶丰都。不知是否是天意所在,统辖此地的世家也以苏为姓,盘踞在此掌控了整个苏州长达两百年的时间。

    此时,苏家后院,一处隐秘的房间内。

    “嘶……烫啊。”

    少年伸手拂过浴桶里的水面,稍稍感受了下水温后忍不住摇头叹道:“真是遭罪。”

    浴室外,隔着一层帷幕的侍女清楚听到内中动静,忍不住捂嘴笑道:“小少爷就别嫌弃了,身体要紧,这药浴你是非泡不可了。”

    “要你多嘴。”少年年纪虽小,却已有贵气自生。他没好气地瞥了帷幕外的人影一眼,不过于其中没带什么不满,侍女也知道少爷的脾气,嘴上不饶人,却并非阴狠的性子,没有过多在意,还是抿嘴轻笑着。

    “呼。”

    浴桶内泡着不少名贵药材,若是有同行的医师在此地,一眼便能看出其中大部分药材都为阳属,能有效祛除人体内淤积的阴气和湿气。不过其中有些药物的药性过于强烈,对这样一个孩子来说似乎有些不合适,需要另加药材以调节药性,令其温和到足以被人体吸收的地步。

    少年脱光了衣服,忍着微烫的水温钻进桶内,顿时一种温热的感觉顺着四肢骨骸慢慢沁入自己体内,一直淤积在脏腑的阴寒气息在这股温热的影响下呈冰雪消融之势缓缓瓦解,同时他的面上也很快出现两团不同寻常的红晕。

    片刻后,少年皮肤上已经渗出一层细密汗珠,伴随着沈腾而起的水雾,他强撑着快要合上的眼皮对着帷幕外的侍女大喊:“冬儿,进来!”

    侍女应声而来,手中捧着一小桶水面上飘着蓝色花瓣的药水,看了一眼少年脸上疲惫的面色后面露不忍,将桶中药水顺着浴桶边缘缓缓倾泻而下。

    新注入的药水似乎有莫名的魔力,瞬间便将少年体内躁动的热气平息下来,眼看着少年的面色略有好转,不再是一脸痛苦异常的样子,被称为冬儿的侍女这才松了一口气。

    “少爷?”还是不太放心少年的状况,冬儿凑近他的脸边,低声喊道。

    “嗯。”少年睁开一只眼睛,看着越贴越近的俏脸,笑骂道:“少爷我都泡了那么多次了,还能泡死了不成。”

    见他还有心思说俏皮话,冬儿也就放下心来。她瞥了眼少年微微发白的嘴唇,出奇地未像往常一样和他斗嘴,眼带关切地问道:“少爷啊,你这病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总不能一辈子都得靠着药浴过活吧。”

    “啧。”少年不耐烦地冷哼一声,“算命的说我有龙腾飞升之象,应该该不会这么短命。说不定哪天这病就自己好了。”

    冬儿见他出言无忌,苦笑道:“少爷你说话也是越来越没边了,这种跟‘龙’沾上边的话还是少说为妙。”

    少年自知失言,但一来他拉不下面子对冬儿认错,二来他经过刚刚一番冷热对冲的体验已经是浑身乏力,挥了挥手便让冬儿赶紧出去。

    侍女一走,空荡荡的浴室内,只余一人的少年双臂一伸,把漂到自己面前的蓝色花瓣排到两边,身体在浴桶中逐渐下沉,只剩下嘴巴以上的部分露出水面。

    他叫苏离,是当今苏家家主的小儿子。

    一个被收养的小儿子。

    虽是家主的样子,但第一个将苏离接纳入苏家的人并非家主,而是家主的侄子,苏崇宁。

    十二年前,沧州十三日,遍地死尸的沧州之中,便是当时不到二十岁的苏崇宁率军首先赶到,在死人堆中找出了唯一的幸存者。或许是感念这个孩子竟能奇迹般地在死城中存活下来,苏崇宁将他带回苏家,交由自己的大伯,也就是苏家家主苏长云收养。

    旁人谈起自己的身世,总是说自己十分幸运,一是能在几乎无人生还的死城中存活下来,二是居然从一个毫无背景的孩子摇身一变成为大明七大家之一的苏家小少爷,这份运气当真使人艳羡。

    可惜,这样想的人却不曾思考,一个真正幸运的人,难道会在出生不到两年后就遇到百年罕见的血腥入侵与屠杀,难道会连自己的父母样貌都不曾记清,就永远失去了他们,难道……会生来就患上这种无可治愈的怪病吗?

    是的,怪病。

    一种说来简单,但十分罕见的怪病。

    尸气入体。

    当时的沧州尽是哀歌死声,整个城市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下,大量尸体堆积在一起,即使苏离当时不曾亲身接触过多的尸体,这种磅礴的死亡气息依旧有一小部分侵入了自己的身体,破坏了当时他尚且脆弱的经脉和气府。

    这直接造就了两个后果,一是苏离从小体质偏于阴寒,每到阴雨天或是气温过低时便会浑身发冷,需要定期以药浴去除寒气。但这种方法只是治标不治本,当年侵入其身体的尸气已经侵入骨髓,甚至和他本身融为一体,难以分割。想要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他怕是要终身进行药浴才行。

    二是由于他的经脉和气府过于脆弱,基本就和武道一途绝缘了。

    任何一个十四岁不到的孩子都会憧憬自己在武道一途上有所成就,可能他们没有夺取天下第一的野望,但总有些这方面的幻想。

    而且没有人会喜欢自己小小年纪就成了药罐子。

    也许自己或许不该苛求什么。苏离睁开眼睛,眼前是再度顺着水流飘到面前的花瓣,花瓣是前夜刚从山间被药商摘下后就快马加鞭送来的,自己虽有怪病,但能在苏家的资源支持下过上和常人差不多的生活,自己究竟还有什么不满的呢?

    “哎。”

    久病成医,长久以来的病魔困扰让苏离对自己的身体状态和变化极为敏感,等他感觉桶中的药力已经被吸收得差不多后,他长叹一气,拿起挂在浴桶边缘的巾帕站起身来。

    少年人每日徒劳悲叹,看起来实在有些可笑,但苏离清楚自己不是在为赋新诗强说愁,病也好,命也好,虽然现在看上去都还一片祥和,但总像朵阴云一样浮在自己头上,也不知阴云中落下的是些微轻柔的雨丝,还是足以把自己劈成焦炭的怒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