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风云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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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故人,旧园

    苏离第二天一早洗漱完,行至屋外园林之时,见到一道从未见过的身影站在园林中央的榕树旁。

    那人一身黑袍,破破烂烂,背后背着一柄黑色长刀,脸上似乎也有伤痕,眉宇之间倒是颇有英豪气息,身材较之江南一带的男性魁梧许多。他怔怔盯着榕树,一言不发,四周气氛沉默而诡异,吓得苏离差点以为自己是不是因为昨日忧虑过多眼花了。

    今日府内奇怪的人怎么这么多,先是一个连自己都不认识的老人,然后就是这个看起来绝不好相处的大汉。

    来者诡异,身份莫名,样子也甚是奇怪,苏离不敢贸然行事。看这家伙神色混沌,似乎陷入茫然之中,盯着这棵榕树一时无法分心,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存在,苏离决定先行离开,找人来此助手再说。

    谁知自己前脚刚走,莫名来者眼睛都不抬一下,一道明亮刀光划过青砖地面,在砖上划出一道深刻刀痕,吓得苏离连退数步,差点摔倒在地。

    “你……”苏离刚想破口大骂,但一想到此人轻描淡写间便能射出刀气割裂地面,此等实力放在武林道上也肯定不弱,自己清楚这点后再去挑衅他,那还真是嫌活得久了。

    “嗯,你想说什么?”来者依旧是一副连正眼看他都嫌累的功夫,淡然问道。

    “这……我是想说前辈武功通天,气宇轩昂,一看就不是常人,不知来此有何贵干……”

    苏离心念急转,嘴上说着恭维之语,心里想着如何才能通知府里其他人这里有个武功不低的疯子,继而想到现在已过辰时,算算时间,冬儿也差不多要赶来这里了,要是她突然遇上这个疯子,指不定会有什么危险。

    看来还是得把他引出去才行了。

    心念窜动,苏离暗下思考着御敌之法,神秘来者确实轻笑一声,目光投向前者:“能屈能伸,不错,你叫什么名字?”

    靠,又是个不清楚小爷身份的人,就算是贼人,动手之前至少也要弄清楚目标身份好不好,总不能路上随便找一家不太顺眼的就下手吧。

    “我叫……苏还墨。”苏离不愿报出自身姓名,又不可能在来者的强逼压力之下硬顶,只能先报一个假名。而假名也是有讲究的,苏家这一代年轻人物皆是“还”字辈,以苏还真为代表,唯有自己和大哥是例外。苏还墨也不是凭空杜撰的人物,他是五叔的第二个儿子,比自己大上两岁,和自己的关系并不和睦。

    苏离这一手也颇有心思,他想这若是接下来和此人交恶,又能侥幸保下性命,自己免于一劫不说,他要寻仇也只会找到真正的苏还墨那里去。

    当然,这要满足两个条件,一是自己能活,而是此人能在苏家的围剿下保得性命,这两者皆有一定难度,苏离的小小心计也未必派得上用场。

    来者见他之神态,颇有兴趣,笑道:“哈,小小年纪,心机却是不少,但你要注意自己撒谎时的神态,不是所有人都有我这样的耐心,知道你撒谎之后,还能让你再答一次。”

    心机瞬间被拆穿,苏离冷汗直冒,而来者最后一句话倒是让他送了口气,看起来他暂时是不打算追究自己的欺瞒行为,但自己也只有在他面前如实回答自己身世了。

    “我的名字是,苏离。”

    “苏离,奇怪的名字。你们这一代,除了苏崇宁,不都是还字辈的吗,怎么会有你这个异类?”

    “我是养子,并非苏家亲子,所以取这个名字以示分别。”

    “嗯,养子?”来者眉头一皱,问道,“你父亲是谁?”

    “家父苏长云。”苏离毕恭毕敬地回答道,此次他半分不敢做假,回答句句是实话。

    “苏长云……竟然是他。”来者眉头锁的更深,上下打量了苏离一番,目光锐利,令后者心惊胆寒。

    “不仅名字奇怪,你的身体也奇怪的很。尸气入体,先天根基不足……明白了,你是当年沧州十三日中的幸存者。”来者啧啧称奇,“哈,十二年前的事情,那时候你才几岁,居然有幸能存活下来,运气不差。既然是那座死城,那么你会有尸气入体的症状也不足为奇了。”

    苏离心中惊骇,此人一眼看出自己的身体病症不说,居然还能判断出自己的身世,这不单单是慧眼如炬就能形容,他敏锐感觉到此人似乎与自己的养父有一丝关系,问道:“前辈,为何会判断我是沧州十三日的幸存者,尸气入体的情况虽然罕见,但也不至于必然和那场大屠杀联系在一起。”

    “简单,因为你的父亲是苏长云。”

    “嗯?”苏离一愣,不解其意。

    “苏长云,是我见过最精于计算的人,他会本能地计算所有利益得失,所有人在眼里皆是筹码,他收养你的目的绝不单纯。你若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甚至身体虚弱的孩子,那就代表你身上绝对有能令他心动的价值,那就是你的身世,或者你之身份在大明朝中特殊的政治含义,考虑到这一点,也就只有‘沧州幸存者’这个身份,足以成为他收养你的理由。”

    来者言之凿凿,语气中虽带有对苏长云的强烈不满,但苏离一时之间却无法反驳。盖因此人的语气实在过于肯定,似乎是比自己还要熟悉父亲一般。

    “你……”感受到此人来此的目的并不单纯,苏离鼓起勇气,直接问道,“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哈。”来者再度轻笑,霎时狂风卷起沙土落叶,纷纷扰扰,更是吹起来者一头乱发,露出那双即使历经奔波,仍然清亮如宝石的蓝色双瞳。

    “我是无心园原来的主人。”

    答案宛如惊雷破空,苏离一时错愕,因为他知晓自己所住的庭院本有署名,而原本的名字,正是无心园。

    “你是……这里原来的主人……那你岂不也是苏家人?”

    苏唐伸手缓缓抚上榕树上那道显眼的刻痕:“一别二十余年,这棵树居然还能留着,没想到啊。”

    刻痕形状古怪,貌似月牙,中段弧线之处似乎又显得尖锐,苏唐手指轻轻抚过苍老树皮,心神荡漾,过往情仇尽数化成一声叹息。

    “你还没回答我。”苏离弄不清楚事实,总感觉心底不爽利,但苏唐对自己的过往讳莫如深,仅仅是默认了自己有苏家血统,并未对苏离的说法做出进一步回应,而是换了个话题,“此地房间不少,应该还有空着的地方吧?”

    “有是有,不过……你想干什么?”

    自己还未说完,苏唐便自行朝着庭院后方空着的那几间客房走去,苏离也不敢阻挡,只能在他身后大声问道。而苏唐并不理会他的呼喊,步伐轻盈,看似每一步跨步不大,但真正落脚之时,身形宛若于平地上忽而飘出数十米,几步之间便脱离了苏离视线。

    “狗日的,还真是高手。”苏离再不识货,也能看出此人是真有实力,几步之间就跨出数十米的距离,甚至看起来并未耗损什么气力,这绝不是普通高手能够达到的境界。而一想到此人的意思似乎是要在此地久住,苏离便感觉一阵牙酸,芒刺在背。

    “既然是苏家人,入府之后也没人缉捕,要么是他的轻功真的无与伦比,整个苏府一个人都发现不了他的踪迹,要么就是他的进入本就是那些长辈默许的事情,甚至给了他那么大的自主行动权力,不论是哪一种,都说明此人武功高的可怕,这样的人居然就住我附近,这……”

    连续两日皆遇见难于言喻之事,饶是苏离较为早慧,也经不住如此冲击。他双手抱头,蹲在地上郁闷良久后才叹了口气,缓缓站起:“算了,这种事情任我再想也改变不了什么。倒是阿姐对此事应该有所了解……不错,去白莲居一问。”

    ……

    白莲居。

    昨夜刚经历过凶险一战的苏无疆再度踏上此地,不过此行他倒是没有再遇上莺莺燕燕的侍女或是冷意相对的护卫,清新空气中莲香依旧,素雅人影于湖畔亭中抚琴,一如昨日。

    苏还真所弹玄音似有安抚人心之功效,琴声绵绵,苏无疆昨日因战斗而略有起伏的内心也随着琴音逐渐平息,恢复到如往日一般深邃的无波心境。

    “哈。”

    琴音终了,苏无疆亦由衷赞叹一声:“好琴艺。”

    “三叔公谬赞了。”苏还真抿嘴笑道。

    “儒门之招,贵在正气二字。道门之招,则胜在浩瀚无边,广博无涯,但这两道之招并非轻易可以修成,前者须心无愧疚,坚信自身所行之事乃天地正道,后者则须超脱尘俗之心境,完全不为外物所制。在这两点上,我都未能走到极致,因此我从踏上这条道路时便清楚,三品破二品的关隘,对我来说并不困难,但想要成为真正的一品大宗师,我缺的不是天赋,不是根基,而是心境。可惜这番心境,我有生之年难以达到的了。”

    苏无疆真情流露,他于武道一途修行数十年,抛开所有牵挂,是真正将自身全部投入武学中的求道之人,却始终无法攀上最高的山峰。更令他无奈的是,明明那座山峰已在眼前,自己甚至能窥得一丝山巅景象,却始终迈不过最终一步,不由令人感叹。

    “三叔公过谦了,未来之事谁又说得准呢?”

    苏无疆苦涩一笑,数年前自己又何尝没有这样安慰过自己,但修为越是高深,越是离梦想中的境界更进一步,他便越是能感到这一步之艰难。

    苏还真不在此话题上多做纠缠,道:“小叔如何了?”

    “被我说服,昨夜已经归族了。不过我想,他也本就有回来的意愿,否则他若是用出天险刀诀,我未必能成事。”

    “天险刀诀。”苏还真喃喃道,“我对武学研究不深,不知昨夜一战后,三叔公对他的判断如何?”

    “厉害,极端的厉害。”苏无疆毫不吝啬对苏唐的夸赞,他本就痴迷武学,但多年来于府中闭关未曾动手,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能让自己放开手脚一战的对手,还是自家子弟,即使面上不显,心中也是无比欣喜。

    他做到亭中石凳上,道:“受伤沉重,仍能轻易击破五刑者的困阵,且将我逼退。六祸禁诀果然是最适合战斗的武学功法之一,当然,苏唐的战斗天赋和斗志才是他如此强悍的关键,若是他并未受伤,二品宗师也要亡于他的手上。”

    “嗯,这……”苏还真对武道了解不多,但也清楚上三品的高手是如何难得,脸色顿时一变,“这不是说明,他有一品的战力了吗?”

    “境界不到,但战力亦不远矣。苏唐欠缺的不过是根基,其战斗技法和手段完全能和一品大宗师比肩。”

    “真是这样,恐怕我们要重新评估他的价值了。”苏还真轻敲石桌,一旁隐秘花丛中闪过一道人影,对苏还真于苏无疆行李后将古琴取走,前者也顺势坐到苏无疆旁边之位上,“小叔如今伤势如何?”

    “外伤不必言说,只要静养,辅以伤药便可,算不得大事,甚至不需要医师,他自己就能处理,问题在于灌入其体内的佛气。昨夜回程时,我特意检查过他的伤体,佛气本来就有压制功力的效果,他的功体虽然没有损伤,但大量的佛气还是压制了他的实力发挥,即使他伤势痊愈,体内残留的佛气也会将他的功体压制到八成左右。”

    “八成功体,那也不逊于一般的二品高手了。”苏还真略一思量,道,“三叔公可有解决佛气压制的法门。”

    “有是有,但目前有些所需的药材族内并未留存,而且……”

    苏还真接上话头:“而且现在我们也不能随意动手查探这些药物的下落。能去除佛气的药物必然特殊,而天空寺的人已到苏州,若是我们在这个时点行动,只会惹人怀疑。还是在风波过去后动手吧。”

    提起天空寺,苏无疆神色也是有所僵硬:“我们不能低估天空寺的能为,那些僧众关押苏唐十年,谁也不能保证他们是否知晓苏唐的真实身份,我们需要有所准备以应对可能到来的盘问。”

    “在苏州地界,想必天空寺之人也未必敢过于嚣张。此事三叔公可以放心,我会处理。”

    事态多变,苏还真也感觉风雨欲来,接下来一段时间怕是不得安宁,忽而又蹙起秀眉:“对了,小叔现在住在何处,需要不要我来安排。”

    “算了算了,他不喜欢被人控制安排的感觉,至于去处嘛……无心园是他最有可能的去向,毕竟那是他原来的住处同时他也是一个念旧的人。”

    “无心园,不正是小弟的住处?”

    “放宽心吧,苏唐行事虽然霸道,然也不会行欺压小辈之事。依照我的判断,他顶多会在园中寻得一片空房,不会做那鸠占鹊巢之事,你且放心吧。”

    苏无疆连番安慰,苏还真虽是嘴上放心,心底仍是不安,这等狂人即使暂时不表露狂态,将来也始终是个隐患,看来总得找个机会和小弟说说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