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长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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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悬崖之上

    山道的一侧,黑沉沉的峭壁在夜色中若隐若现,仿佛是一座沉默的巨人,俯视着方才的战斗。

    一只狸猫般的猞猁被下方的厮杀声惊吓,飞也似得向着峭壁顶端飞奔。

    它似乎惊魂未定,双眼闪烁着惨碧色的幽光,不时警惕地打量着周围,一边偶尔停下来舔舔毛上沾着的血水,一边向上方纵跃攀爬。厚厚的脚垫让它的行动悄无声息,它似乎觉得,只有最高处能给它足够的安全感,让它远离下面那些自相残杀的人类。

    可刚攀上峭壁顶端,它似乎感觉到了一种更为恐怖的气息,整个猫身忽然弓起,全身的毛发骤然炸开,碧绿的瞳孔一下子收缩的极小,转身就要逃下峭壁。

    就在它要转身逃离的刹那,一股无声无息却恐怖至极的剑气瞬间从它脑部刺入,从尾部贯穿而出,将这头猞猁切为了两半。

    直到它血肉模糊的倒下时,两只逐渐失去光彩的眼珠犹自死死盯着峭壁上的两个人。

    一个紫衣红发的女子和一个身着猩红蟒袍的宦官,此刻正沉默地站在崖边对峙。

    一阵山风掠过,拂起少女柔顺的红发,露出了一张冷艳的容颜。头戴花冠,耳坠金环,眼角眉梢飞扬着一份不羁的野性,再配上一头飞舞的红发,更显得狂放傲慢。

    她此刻全神贯注在面前的蟒袍宦官身上,眼中流露出一丝狂热且炽烈的战意,犹如一团烈火般在双眸内熊熊燃烧。

    她的左手在身后掐了一个剑诀,显然方才以剑气斩猫的便是她。

    红发女子对面的宦官身着猩红色蟒袍,腰横玉带,头戴黑色冠帽,冠帽之上左镶金珰,右坠貂尾,长眉白面,颌下无须,偏偏又生了一双颇具女相的丹凤眼,眼中精华内敛、目光深邃。看面相似乎刚过而立之年,可不知为何头发眉毛已然白如霜雪,更古怪的是他的左手肤色苍白如纸,右手却隐隐泛出红光,加上白发白眉,显得极为妖异。

    紫衣女子开口说道:“阁下是什么人,又怎会知晓我们的安排?”

    蟒袍宦官微微一笑,说道:“在下崔灵,腆居枢密使之职。这次神殿与我大熵重启百年之约,不但赠药治愈了我家陛下的沉疴,又派出像紫莹祭司这样举足轻重的人物来完成双方的合作。陛下极为重视,因此派我来协助紫莹祭司,看看是否能略尽绵薄。”

    “原来是熵天子身边大名鼎鼎的崔大人,我倒是失敬了。”紫莹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冷笑,微嘲道:“协助是假,你家天子是不放心她这个宝贝女儿吧?”

    崔灵扭头看向悬崖下方,淡淡说道:“这次为了表达与神殿合作的诚意,陛下不惜与北蛮毁约,让殿下改道东归。虽然是我们在约定计划之中,但殿下万金之躯,自然不能稍有差池。”

    紫莹眼神流动,徐徐说道:“堂堂一国公主回京,竟还要隐匿行藏。而且天子身边左膀右臂悉数出动,却也是偷偷摸摸的,不敢大张旗鼓。看来神殿的情报没有错,你家天子这些年的日子,委实不怎么好过啊。”

    天下皆知,熵天子殷远征久病成疾,已经卧床多年,朝政日渐荒废,致使皇权零悌,军政大权分别被大将军宫南昊和靖山王殷熙平所把持。朝中仍然忠于天子的官员只剩下了寥寥数人,而常年陪伴天子身侧的更是只有银甲铁卫统领文群涛和执掌枢密院的秉笔宦官崔灵。

    崔灵收回目光,凝视着紫莹,悠悠说道:“一个人若是得了急病,需要先稳住病情,哪怕是用毒药以毒攻毒,也在所不惜。等到病情稳定后,就要想办法治本,而根治的过程,往往需要让病症慢慢发作出来,才好慢慢对症下药。最后等到时机成熟,只要找到合适的药引子,就能一举根治病症。”

    紫莹饶有兴致地听完,露出一个玩味的微笑:“崔大人的意思是你们那位大将军宫南昊就是以毒攻毒的毒药?”

    “祭司理解错了,我的意思是你们神殿也到了要治本的时候。”崔灵的双手拢进宽大的袍袖之中,平静地说道:“而这次的合作,对我们双方来说,都是一剂最好的药引子。”

    “崔大人的比方很有趣。”紫莹美目顾盼,发出一阵悦耳的娇笑,“崔大人此刻忽然现身,是不是怕我们神殿忽然变卦,换一副药引子?”

    “祭司是否真动了换药的念头?”崔灵脸上泛起了笑意,但双眸却微微收缩,牢牢盯着紫莹的眼睛。

    “自从我进入大熵境内之后,很多事情确实让我很失望。尤其是你家陛下目前的势力,确实太弱了。”紫莹敛去了笑意,缓缓说道:“所以,我觉得神殿的决定有些草率,原本的计划应该变一变。”

    崔灵眼神变得有些阴森,他很清楚眼前这位紫莹祭司所说出每句话,代表的都是千里之外的雪山之巅上那座神殿的态度,他略一沉忖后,字斟句酌地问道:“祭司想要如何变法?”

    “你家公主久居中原,只怕从未见过域外风情。”紫莹的目光扫了一眼悬崖下方,随后回视着崔灵说道:“我想请公主殿下去神殿做客几日,见见南夏的风土人情,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哈哈。”崔灵发出了一阵笑声,可是脸上却没有一丝笑意,“如果文统领未能护驾成功,或是我晚来一步,祭司这个想法倒也不算过分。可眼下这种局面,祭司还要尝试这个想法吗?”

    “我的确还想试试。”紫莹的目光在崔灵身上流转,最后停留在了他拢在袖中的双手位置。

    崔灵神色陡然一凛,脸上显出一丝阴霾,沉声说道:“进一步山穷水尽,退一步海阔天空。此次神殿与我家陛下重践百年之约,乃是两利的局面,还望祭司以大局为重,按原约定行事。否则......”

    紫莹闻言,艳丽的脸颊上骤然泛起微微的红晕,美目中同时升出了一股浓浓的战意,寒声问道:“否则怎么样?”

    崔灵一双细目霍然放出精光,猩红色的蟒袍在风中飘摆鼓荡。

    “紫莹祭司不老不死,乃是仙子般的人物,我自知不敌。可祭司若是想对公主殿下出手,我就算拼了性命,也要斗胆出手,我与祭司之间,只有一个能生离此地!而且不管你我之间胜负如何,大熵殷氏皇族与至高神殿百年前结下的那点香火情就算一笔勾销。”

    如银的月光穿透乌云,洒在两人之间的狭窄空地上,仿佛形成了一道清晰的分界线。

    崔灵白发飞舞,眼神冷冽如冰,紫莹红发飘飘,双瞳战意似火,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连一丝风都没有,仿佛被这股紧张的气氛所压制。

    紧张对峙中,崔灵再次发声:“今夜一战,陛下与神殿都在赌,陛下的赌注是公主殿下,而神殿的赌注却是血王能否再次苏醒,血裔是否能重返人间。个中利弊权衡,祭司可要考虑清楚。”

    良久的沉默过后,紫莹微微低头,敛去眼中战意,向后退了一步。

    场中的气氛顿时松动,崔灵的面色也为之一缓,对紫莹微微欠身说道:“祭司能识大体,在下感激不尽。”

    “崔大人多心了。”紫莹冷艳的脸上红晕已然消褪,似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百年之约事关重大,岂能儿戏,我不过是听说崔大人武功极高却深藏不露,一时有些技痒难耐,试探之下,传言果然不虚。”

    “祭司缪赞了。”崔灵的声音也变得极为平和。

    紫莹再次扭头看向悬崖之下,下方的银甲铁卫们正在忙着打扫战场,悬崖极高,从崖顶看去,下面的人只有蚂蚁般大小。

    “悠悠百年,匆匆而过,没想到傅狂徒的瘦马尚在人间。”紫莹的目光掠过那匹瘦骨嶙峋的大黑马,最后准确地停留在那个身穿麻衣的青年身上,叹息了一声说道:“今夜的局面,的确出乎我意料之外。为了配合你们的陛下,当年见证过银霜山之战的魔将又少了一人,而且还是毁在一个年轻人手中,看来你们大熵倒真的是人才辈出啊。”

    崔灵顺着紫莹的目光也向下望去,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脸上也掠过一丝惊讶疑惑的神情。

    而他的瞳孔深处,却是涌起了一股不易察觉的浓浓恨意。

    但只是转瞬间,所有这些情绪的流露便都消失无踪,崔灵仍是一脸平静,淡淡地说道:“陛下虽在深宫,却是算无遗策,如此大事,当然要做周密的安排。”

    紫莹的目光仍然停留在傅锐身上,并没有察觉崔灵方才的神情变化,问道:“看他方才的刀法,颇有些傅狂徒的风采,他是傅翔的后人吗?”

    崔灵沉吟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只是不置可否地说道:“傅翔老将军是我大熵军神,他老人家十年前就已经辞官归隐了。”

    “傅狂徒是大熵与神殿共同的敌人,就算是抹去了他的名字,也无法否认他的存在。”紫莹收回了目光,看着崔灵说道:“天下间知道傅翔与傅狂徒关系的人已经不多了,那并不代表他们没有了关系,你们能保证傅家的人将来不会破坏我们的计划吗?”

    崔灵沉默了片刻,回答道:“傅老将军归隐时,已交出了手中的兵权。而且傅家人丁不旺,一脉单传,多年来傅家子孙并没有人在朝中担任要职。”

    紫莹露出一个讥讽的神情,微嘲道:“以大熵皇室对傅狂徒的恨意,若是没有圣堂的存在,只怕傅翔交出兵权的那天,傅家就要被灭门了吧?”

    崔灵白眉微挑,淡淡说道:“老将军为大熵立下了汉马功劳,陛下恩怨分明,又怎会对他老人家有什么看法。不管老将军与傅狂徒是什么关系,傅老将军都是我大熵的柱石之臣。”

    紫莹脸上的讥讽之意更浓,不屑地说道:“那百年来凌驾于皇权之上的圣堂呢?你家陛下也是真心的尊敬吗?”

    崔灵神情不变,平静地说道:“百年以来,圣堂从不干预我朝中政务,更为大熵教化培养了无数栋梁之才。虽然圣者已经很久没在世间出现,圣堂这些年也是大门紧闭,但朝野上下,仍然对圣堂与圣者无比敬重。”

    说到这儿,崔灵顿了一顿,以同样微嘲的口气讥讽道:“至高神殿高高在上,号令西域百年,影响不亚于圣堂。可南夏的朝廷便是真心臣服于神殿吗?若是真心臣服,为何要背着神殿,与蜀王暗通款曲?”

    紫莹听完沉默不语,半晌后才悠悠说道:“圣堂并非大熵之圣堂,神殿亦非南夏之神殿。无论是圣堂还是神殿,其实并不关心世间的权谋倾轧。”

    “祭司说这话只怕有些违心吧。”崔灵冷笑道:“百年前银霜山之战我虽然没有亲眼看到,但宫中秘史却了解的不少,当年血潮爆发,血王带领血裔大举南下,不就是想将天下人都变成怪物,听从血王的号令吗?”

    “你看到的历史不一定是真实的经过,血王的伟大也不是你所能揣度的。”紫莹平静地回击,但声音中却没有了嘲讽的意味,反而认真地说道:“事实是当年如果不是你们前代天子贪图永生的诱惑,根本不会爆发那所谓的‘血潮’。”

    “什么永生!你们那是病,得治!”崔灵白眉轩动,哂笑了一声,脸上的不屑之情益发明显了。

    紫莹面色一冷,盯着崔灵,胸口一起一伏,眼中战意时隐时现,似乎是在尽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崔灵一凛,也有些后悔自己的这句话,可也没法把这句话再收回来,只能紧张地注视紫莹,观察着她下一步的动作。

    “算了,陈年旧事,不说也罢。”过了好一会儿,紫莹似乎平复了情绪,没有再继续刚才的话题,话锋一转:“今夜之事,你们有太多人看到了我们的魔将。我觉得现在暴露血裔依然存在的事实并不明智,不知崔大人有什么看法?”

    崔灵长出了一口气,转头看向悬崖下方,想了一会儿,皱眉说道:“祭司放心,我自有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