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烟雨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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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宫外

    宫门处,有两个采购侍女在低头接受检查。本来那穿着青衣的姿态同普通侍女无甚区别,只不过其中一个神色自若,另一个一双手小心翼翼地绞着。

    每天上午和下午,都会有一小批宫女带着手谕外出采购。萧若昭便和叶棉同今天下午出门的七个宫女中的两位做了调度,那两位本该出门的宫女听露华殿的小夏子说是昭华公主要暗中私访体察民情,今晚就会回来,都直呼公主英明且表示断断不会说出去的。

    萧若昭觉得小夏子这话编的不错,但却有些愧疚,毕竟不是体察民情,微服私访也不是半日便可回宫的,也就是骗骗这些小宫女。不过现下大部分重要问题都会及时在朝堂上反映,一则是有些大臣们是忠心爱国之辈,再则大部分的权臣包括萧岗都想着及时把包袱抛出去看她笑话。虽然累些辛苦些,于大梁与她而言,这倒是好事。不过,待她根基更稳固些,定是要去微服私访一遭的。

    想通之后,她让小夏子将两位宫女留在她露华殿的偏殿里,她与叶棉从桐泽宫的后门出去。她的露华殿在桐泽宫内,这本是她母后的中宫,她自是从小便知这后门门前那条路上的侍卫活动规律,钻着空子便与叶棉溜了出去。

    守城侍卫检查过后,萧若昭慢悠悠地走出了城门,叶棉迈着小碎步绞着小手在后面跟着。走了二里地,在一棵大树下萧若昭掏出了藏在鞋里的银票。她坐在树下,让叶棉去买两壶好酒和一个幕离,再备个马车。不过半个时辰,叶棉与她便齐齐上了一辆不小的马车。

    她戴上白色幕离上了马车,脑海里回忆着朝堂上见到他的样子。却不知此次来送行,他会是什么反应。会生气责怪她还是欢喜夸赞她?她摇了摇头,大概都不会,慧云法师怎么会落入俗世情绪中。悲喜于他而言,不过是浮云。

    “公……小姐,您这算不算是……”叶棉小心翼翼地想问,却又不敢说下去。

    “说就行。”萧若昭大概能猜到她想说什么。

    叶棉吞了一口唾液,结结巴巴地说:“自…自作主张?”

    虽萧若昭待下人一向宽厚,但叶棉也知此话实在有些僭越。只不过她思量过后还是觉得应该说,她不想看主子在无望的感情里沉沦下去。叶棉心想,万一有点用处呢?但凡有一点点也好啊。

    但萧若昭没有生气也没有难过,而是自嘲般地笑了笑,继而缓缓开口说:“何止是自作主张,我甚至有些自作多情。可如若我不去见他,我之后七年定会常常后悔。”

    她看着那车上那半撩起的窗帘的红色流苏,喃喃道:“喜欢一个人,不就是不顾一切吗?如饮鸩止渴,难以回头。”

    闻此,叶棉便知,自己说的话是没用的,公主比她更明白清楚自己的感情,且比她想的用情更深。叶棉心中顿时一阵酸楚……

    马车一路颠簸,两个时辰后才到朝露寺。此刻已近黄昏,萧若昭戴着幕离站在门外的一棵大树下,叶棉抱着木箱前去跟门口扫地的小和尚说明来意,“听闻明日慧云法师便要随皇陵北迁,宫内主管太监陈应忠公公有些东西要我们送给慧云法师,这是我们的出宫令牌。”

    小和尚认真地看了下木箱上的令牌,便施礼说道,“施主,请随我来。”

    萧若昭和叶棉随小和尚走到寺里最深处的一处禅房前。小和尚停住了脚步,“二位施主,这里便是慧云法师的禅房,如若没有其他事我便退下了。”叶棉点头,小和尚随即退下。待小和尚走后,叶棉将手里的箱子递给了萧若昭。

    单手托举着木箱,另一只手想去扣门,却不料门开了。萧若昭既惊讶又欢喜地看着开门的那人,而开门的慧云法师那琥珀色眸子里仍旧古早无波。她还没开口,却见他双手已替她托住了木箱,他冷冷地问她,“昭华公主来此所谓何事?”

    她略微思索了一下,歪着头反问:“我能先进去吗?”

    慧云没有说话,只是将她手里的箱子接过来,转身向屋内走去。萧若昭便急急跟了过去,进来后又把屋门给关上了,叶棉在屋外的走廊上候着。

    夜渐渐深了,慧云将木箱放在屋里靠窗的桌子上便去点烛台。萧若昭摘下幕离,坐在桌旁的木椅子上单手拄头看着他的背影,自顾自地说,“我来送送慧云哥哥。”

    慧云已点了三盏烛台,还有两盏。萧若昭打开了木箱,拿出了两壶酒,她看到桌子上只有一只杯子,问慧云:“哥哥这里可还有杯盏?”

    慧云不知她想做什么,但点完剩下的两盏后,还是从橱柜里拿出了一只同桌上那一模一样的青花瓷杯。

    萧若昭将空木箱放到地上,对慧云说:“哥哥来坐。”慧云仍没有回答她,也没有抬眼看她。却如她所言坐在了她对面。

    萧若昭打开了一壶酒,边往杯子里倒边笑着说,“我知哥哥不饮酒,我便替你喝。”

    两个杯子都倒满了,她那如玉般白腻的手指捏起身前的杯子。秋波眉下杏眼含情,嘴角微微上扬却掩不住乌黑眸子里的悲切,檀口微张,幽幽道:“这第一杯,愿哥哥此行,一路顺遂。”说着便抬起酥手递至唇边,一杯将尽另一杯又拿来喝了下去。

    烈酒入喉,秋波眉微蹙,白皙的脸上渐渐染了红晕,那双杏眼却似悲意更浓。酥手又倒满了两杯酒,她舒缓眉头,微笑着看向对面似乎垂眼看地板的慧云。她眼里的慧云恍若神人,如皎洁明月,不染人间烟火,不近人事悲喜。却不知,那低垂的眸子里此刻竟有一丝慌张。

    或许是酒的缘故,她的声音由此前的清脆悠扬变得有些绵软,“第二杯,愿哥哥七年里平安康泰。”随后她痴痴一笑,便欲再举杯。却恍惚间看到有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压下了她的杯口。

    她懵了一下,继而双手使劲地往外抽杯子,杯子却在大手的压制下纹丝不动。她抬起头来,脸上红晕更甚,歪头用那乌黑亮亮的眸子看那手的主人,似小女儿撒娇般地说:“哥哥,这是在做什么呀?我给你送行理当喝酒的呀。”

    慧云没有搭理她,剑眉微蹙地看着她,琥珀色眸子里似有悲切又似有怒意。萧若昭从未见过这般的慧云,痴痴一笑,绵软又调皮地说:“我不管,这酒,就是要喝。”

    于是,她便看着那骨节分明的修长大手拿走了她那染了口脂的酒杯,又见那酒杯送到慧云的薄唇边一饮而尽。或许是初次饮酒,烈酒入喉,他不由得紧锁眉头。萧若昭见此酒醒了一半,起身欲上前,“哥哥,你……”

    却见他又拿起了另一只酒杯,仍是一饮而尽,继而一阵咳嗽。萧若昭急忙上前用手轻抚他的背,她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她很是心疼又有些难过却又不合时宜的夹杂着一丝丝心动,千万种思绪,终只说出了一句话,“慧云哥哥,你这是何必。”

    待慧云停下了咳嗽,他又垂下了眼眸不再看她,“公主的心意,贫僧已知,公主且回宫吧。”

    她离他那样近,她不舍得现在就走。委身下蹲,她看着他那琥珀色的眸子,目光又由山根到高挺的鼻梁,最后是薄唇,不由得伸出手指轻柔地摸了摸他那红艳的唇。她没有看到红袍袈裟下的身体由此而微微颤栗,她没有看到他耳根处从脸颊蔓延而来的红……

    她缓缓起身,声音略带沙哑,“哥哥保重。”随后便转身出了禅房。

    叶棉见她出来,急急上前同她一起朝寺门走去。月色下,她回头忘了一眼这寺,两行清泪再也忍不住流了下来。抬手擦掉眼泪,便戴上幕离上了马车回宫去了。

    叶棉见她两手空空,“公……小姐,你那酒呢?全喝完了?”她瞬时瞪大了眼睛,“唉呀,还有一壶,但忘拿了。”叶棉一拍脑门,无奈地看着她。她随后却说,“慧云法师或许会倒掉吧,应该也不会被发现。”

    她不知,此刻的月光下,他在用木耜在他院子里的枇杷树下刨出了一个约半米深的小坑。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剩下的一只白玉瓷酒壶同里面的酒放进坑里,又放下木耜跪着用手一点点把它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