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水阡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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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再会巴穆图

    凌晨两点半,雨越下越大,没有睡眠的时间像镂空的蜂窝,在雨水中摇曳,岌岌可危。肚子很饿,胃里在翻滚,然后嘴巴里会有淡淡的血腥味,我习惯这样的味道,有点嗜血的残忍。想起从前的台风夜,半夜爬起来,翻箱倒柜地找饼干,最后只能喝水。第二天,我买了一堆饼干,现在都记得那种味道,紫菜海苔饼。

    似乎,胃有问题的人,都喜欢吃小零嘴。就像身体不好的人,都喜欢阳光一样,那几乎是一种本能反应。

    漫漫长夜,睁着眼睛数羊,数到一千头的时候依旧没睡着,我说:“一头羊跳过栅栏,两头羊跳过栅栏……”于是脑海里便有了羊跳栅栏的画面,这也是疯的前奏——无边无际、天马行空的幻觉,或者是虚无缥缈的梦境,一整个晚上的“电影”,起床后记忆犹新,失眠、多梦,这是精神衰弱的最初特征。而这一切,仅仅是卫生间失修的便池漏水,整整一个月,我都处于失眠状态下,整个人虚脱了一般,如鬼魅般游走。

    病,就是如金钱般,点滴积累,最后像一场核裂变,走向毁灭。在我青春期,我喜欢过一个人,就像喜欢橱柜里的漂亮衣服一样喜欢他,但是你永远都得不到,所以会遗憾。我讨厌过一个人,就像讨厌菜市场的烂叶子一样讨厌他,甩不掉,所以会痛苦。最怕的就是对一个人爱并痛苦着,他像春风,又像寒风,冷暖交织,让人抓狂。很可悲,在我年少时,这三种人我都经历过。

    因西里曾经对我说:“你看起来就很纠结,没想到你的简历更纠结。”因为我的自我介绍就四个字:至臻至善。他说他看不懂,很纠结。

    我坐在火车站附近的冷饮店里等百冰弦,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决定,只是等着。结果他开了一辆小型卡车过来,卡车上盖了一块军绿色的防水布。他从卡车上跳了下来,用力地关上门。

    “上车!”他远远地对我喊着。

    “去哪儿?”

    “巴穆图。”

    “开辆卡车,搬家似的干什么?你干什么都咋咋忽忽的,动静忒大。”

    他走了过来,拿过我的行李箱说:“的确是搬家,你就在我侦探社待着。”

    “我不是退役女警,哪能懂你的世界?”我背起背包,“不过搭个顺风车还是OK的。”

    “打扫卫生,总该会吧!”

    “当我钟点工啊!”我爬上他的卡车,里面还空着一个座位,上面放了一个绿色的画架,我一脸困惑地望着百冰弦,”还有谁一起去?”

    “这是我朋友的东西,待会儿过去接她。”

    “哦!你朋友覆盖面还挺广的,这在美院旧教学楼画画的都能成你朋友。”我笑了笑。

    “哪里,百加诺的员工,让我顺带捎过去。”

    “这样啊!”我不再说话了。

    车子开往郊区,在一片绿色稻田间的路边站着两个人,身影越来越近,一男一女,男的带着一顶牛仔帽,背着画架。女的很漂亮,一顶黑色牛仔帽,黑色长T恤,黑色休闲布袋裤,红色帆布鞋,左右脚的长袜风格各异,一只上面有绿叶繁花,另一只是杂乱的线条涂鸦。

    我们下车,我一直盯着她的袜子看。

    她笑了笑说:“袜子是碎步缝的,我叫梦茵,你可以叫我茵茵。这是西里,我同事。”

    我用余光扫了一眼因西里说:“我叫紫堇木。”说完让她先上车。

    因西里依旧沉默,没打招呼也没抬头看我。四个人挤在三个人的座位上,车厢内的氛围顿时变得凝重。

    我说:“我还是坐后面的车斗吧!”

    “我也去!”梦茵附和。

    “东西放里面。”百冰弦叮嘱,“注意安全。”

    我们跳下车,爬上车斗,扶着栏杆坐在车两侧的位置上。阳光很刺眼,我拿出一块卡通毛巾做成头巾戴在头上。车启动后,凉风习习。卡车上是一些上了锁的柜子,我猜可能是文件或卷宗,那都是百冰弦的端饭碗的家伙。

    梦茵是个不善言辞的女孩子,安静地坐着,没有化妆,皮肤很好,很清秀。她看了看我说:“你一定经常晒太阳,皮肤很健康。我一晒皮肤就红,然后褪皮。”

    “抹点防晒霜好了。我习惯了,皮肤也晒不黑,橙黄橙黄的,中国人嘛,典型黄皮肤。”说完她笑了笑。

    我很少跟美女单独相处,真不知道如何搭腔,或许聊些美容经比较合适,可我不太擅长,只好不尴不尬地胡乱碎。

    我们像两只蔫掉的茄子,无精打采,越到中午,阳光越猛烈。口干舌燥,没心情开口说话。正当我们昏昏欲睡的时候,车停了下来。

    路边有户人家,我们跳下车。走进院子,里面有水井。百冰弦进去了,不久抱出两个大西瓜。用手一砸,裂成两半,一人一个勺子,吃西瓜。暑气顿时降了下来,院子里有风吹过,汗渐渐风干。中午快到了,我们决定停下来歇脚,这个点,铁皮车都能摊鸡蛋了。

    农家妇女说有新鲜采摘的花生,问我们爱不爱吃。说完就燃起灶火开始煮花生,半锅清水,一小篮子花生,一把细盐。半个小时后我们开始剥花生,热气腾腾,新鲜花生汁水多,沙沙的糯糯的。

    因西里一脸惊奇地看着那篮子花生被我跟百冰弦吃得快见底。

    我说:”为什么不吃?”

    他说:”怕拉肚子。”

    ”半生不熟会拉肚子,这是熟的。”说完给他抓了一把。

    ”没这样吃过,没有餐桌。”

    我愣了愣,第一次发现我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百冰弦跟我都喜欢在外头跑,什么样的食材都吃过。我尴尬地将花生放下,然后拍百冰弦的肩膀说:“走啦!别再吃了。”

    那吃货走的时候还抓了一把说:“他没口福,你跟他腻歪什么。”

    梦茵说:“我出外写生吃过,所以肠胃还是能接受的。西里,走吧!这里只是歇脚的地方。我喜欢吃花生。”

    下面的路,因西里说女生坐车内,他坐后面。

    我捏捏他瘦弱的肩膀说:“会中暑的,挤一挤,车内有空调。”

    到达巴穆图的时候已经夜幕低垂,小城的路灯全都亮起来了。百冰弦将车开往市中心,他在这里租了一套办公室,侦探社搬过来,但图宁的总社依旧在。在这个小地方,只适合生活,至于破案,抓奸,跟踪,当狗仔,找人,市场不大,所以他也不打算常住。用他的话是:敌动我动。他是来躲信衍的,还有那次古雅陌的车祸。有时候他会想,自己是不是做对了,或者自己的人生信条是不是在慢慢更改。

    车开进一个铁门,进了一个宽敞的院子,车子熄火了。百冰弦打开房间的门,开了院子里的灯,开始往下搬东西。

    我与梦茵放下背包,坐在空旷的房间里歇息,里面只有一张办公桌,一把旋转椅,靠近门口的地方是一个书柜,下面一个茶几,两个沙发,可房间依旧空荡荡。不久空掉的房间里堆满了柜子,百冰弦与因西里坐在合金柜子上休息。

    四周很安静,突然下起了豆大的雨点,稀稀疏疏地砸在水泥地板上,形成一个个大点。雨渐渐大了,滴滴答答地在檐角滴落。因西里站在廊下看不停歇的雨水像瀑布般飞泄,激起白色的水花。他喜欢看雨,高中那时候他住在顶层。书房是一间阁楼,推开窗户能看到各式各样的屋顶。他站在窗口,看外头湿漉漉的鸟儿“忽闪”地出现又消失。晚上,他也会被迫熬夜看文化课程书。雨下一整夜,滴滴答答敲打窗台,凌晨疲倦地趴在书桌上睡觉。耳边依旧响着五月天的《天使》,那张专辑是《为爱而生》,他反反复复听了很多遍。那年夏天流行《夏至未至——1995》,他从来不看他的书,可是,他还是买了一本,一直放在抽屉里,没有翻过,只是因为名字很特别。坏掉的mp3里面还留有一段录音,是一个喜欢自己三年的女生邀请自己合唱的一首歌,他不想让她的青春遗憾,所以答应了。只是那段录音,再也听不到了。

    “西里,你吃不吃方便面?”梦茵问他。

    他没有回答,只是从背包里拿出一条巧克力,拆开了包装。梦茵吃的是蛋糕,我拿的是面包,百冰弦放下方便面,翻手机定餐,送餐店说太晚了,晚上不方便。他把手机扔在办公桌上,拆来方便面盒挤调味包。

    “你们烧点水,我背包里还有果汁粉。”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不懂用饮水机,因西里,你懂吗?”以前都是助理干的。

    因西里组装好饮水机,将水桶装上去了,插电,打开电源开始烧水。

    他说:“脑袋结构不一样,你文我文艺,这组装没什么难的呀!”

    “电脑组装懂吗?我电脑在办公桌边。”

    “我很理性。”说完开始动手,他聚精会神地在一堆电脑零件与线路里忙活,这种事从来难不倒他。

    我说:“你怎么不学计算机?”

    他头也不抬地说:“我喜欢画画,但不代表我讨厌计算机。我很多画都是在电脑上完成的。”

    我不喜欢跟他说话,通常是有上文,被他噎得没下文,很像便秘。

    我把我的这个想法告诉他,他说:“我不想把时间浪费在闲谈上。”

    “以前不这样的呀!”

    “你走了,我话少了。”他停下来,看了看我,又埋头捣鼓去了。

    这话说得我心里难受,又被他噎住了。我起身去院子里透气,雨停了,空气里带着雨水潮湿的味道。我在计划着怎么装扮这个院子,弄一个花架,栽几棵葡萄树,那下一个夏天就凉爽了。再弄几盆花草,就绿意盎然了。

    晚上我们打地铺睡觉,女生睡沙发,男生睡床垫。因西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我也醒过来了。我们坐在院子里等天亮,西边的天空上的月亮洒下清冷的月光。我们抱着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他说他与古雅陌的事情,说着说着我们就沉默了。订婚前不久她出车祸,所以没订婚。他一直在查肇事者,后来他知道了古雅陌与百冰弦的关系,他并没有揭发,选择了沉默。之后他们就矛盾不断,直到古雅陌提分手。我说古雅陌跟我分手可能是因为我离开后一直很艰难,想把你还给我,她还是个孩子。他一直盯着我看,然后握住我的手说:“我不是礼物。你是大人,她是小孩。你喜欢把自己心爱的东西送给别人,而她喜欢抢玩具。”说完松开手,望着天空,“心痛的可是自己。”

    我叹了口气,看了看自己这双粗糙的手,抬头看着天边的启明星发呆。蓝色的晨光像羽纱一般稀薄,天快亮了。

    第二天因西里一大早就背着背包出门了,我望着他的身影,有点难过,如果没有古雅陌,我们便不会成为路人。不久梦茵也背着画架走了,她说晚上回来。百冰弦在整理卷宗与资料,我帮忙打下手。空调“呼呼”地吹着,身上凉嗖嗖的。花了一个上午,所有的柜子都整理完了,那些文件都放入文件柜与书柜里。

    百冰弦说出门买点东西,于是我们一起去购物。在街头的日用百货店,买了一些洗浴用品。我在花店买了一些花种,泥土与花盆。我在网上网购花种,里面有我喜欢的茑萝,只是结账的时候发现需要网银,恋恋不舍还是放弃。

    第一次发现茑萝是与母亲去山里采药,摘野山楂,在草地里有一根长满绿叶的青藤,开了十来朵血红色的五角星花朵。我小心翼翼地挖出它的细根,并装了一袋子土回来。第二天它便舒展了枝叶,含苞的花儿已经完全开放。后来在去图宁的大巴上,中途站上,看到青藤爬满墙的红色茑萝,火红一片,在夕阳里怒放,我从来没有看过那么有生命力的墙壁。我喜欢生命力强的植物,每天只需要浇水晒太阳,它就会对你微笑。可最终它也没熬过寒冬,在一次霜冻天气后随同那株滴水观音一同死去。如果,我把它搬入室内,也许它能熬过寒冬,迎来下一个春秋,可这是如果。

    我与他两个人站在街边啃巧克力雪糕,他说:“紫堇木,为什么我们不可以去店里吃冰激凌?”

    我反问:“你当初为什么要离开我?”

    他沉默,扔掉雪糕棍子。然后拎着一堆洗发水、沐浴露和洗漱用具先走了。我在街头点烟,抽了几根,然后给亚瑞非打电话。

    他很惊讶我会跟他联系,他过得很好,开了一家照相馆,不用到处走,一家三口过得很幸福。他说有空去看他们,他报了个地址,离巴穆图不远的镇上,可我没记住。我一直沉默地听他说话,他问我为什么不说话。我握着电话,笑了笑。最后我说:“打扰了。”

    他愕然,然后听到“嘟嘟嘟”的断线声。我背包里那架旧相机还在,只是我不打算用了。我联系了巴穆图谷底景区,然后用所有积蓄买了一架性能超强而不怎么需要技术的相机。我必须要生存下去。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给亚瑞非打电话,或许我只是想见见他,像老朋友一样一起合个影。只是他结婚的消息让我太震惊了,出名的摄影师竟然悄无声息地结束了单身,有点接受不了。

    晚上亚瑞非给我打电话,问我为什么挂了电话。我说山里信号不好,你们结婚了,我都没准备礼物。我少女时代绣过一幅”与子偕老”的绣品,我会邮寄过去,你要注意查收。其实我在撒谎,我没有预料过这个结局。

    第二天我去了一趟绣品店,买了一副对虾的绣品,然后去了一趟邮局,按照他的地址邮寄了过去。做完这些,我去吃了一碗米线。红色的辣椒油,肉末,青色小葱,我喜欢在街边吃东西,是因为随处可见,饿了就能吃,不需要寻找与等待。这有点像百冰弦与他的女友们,而我,也曾经是她们中的一个。我想,如果他知道我是这样评价他的,他会不会拎刀满世界追杀我。我笑了笑付账走人。

    因西里与梦茵都回来了,他们三个人在等我回来。我脱掉鞋子,盘腿坐在沙发上看因西里的画。

    是风景画,水粉还没有干。我小心翼翼地展开,是一片长满茑萝的草地,还有一根原木独木桥。背景是夕阳,橘黄色的光线洒满草地,茑萝仿佛即将睡去,画面柔和,梦幻。

    我尖叫着说:“西里,哪里看到的。”

    “什么东西?”

    “五角星花啊!”

    “不是看到的,是想象力和创造力结合的产物,茑萝是图片上的,我想加一些生气与力量进入,所以选了茑萝。”

    “哦!有点失望。”我卷起画放入画筒里,“你有网银吗?我们可以网购一些茑萝花种。”

    “百冰弦肯定有。”

    “算了。”我趴在沙发上假寐。

    “你喜欢茑萝吗?”梦茵凑了过来,“我喜欢山里的水,水里有种草会开紫色的花,像孔雀的羽毛。你知道是什么草吗?”

    “不想说啦,我累了。在江南一大堆,一种浮萍,叫碧眼莲,开在水面上很美。”

    “我画了,给你看一看。”

    “不想看,下次!”说完就裹着毛毯睡了过去。

    窗外,夜已经很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