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凤与凰
冬日的阳光带着稀薄的暖意照在京师,屋瓦之上落雪消融,刚刚脱离困境的大臣们走在湿湿答答的御道上,鞋袜很快就被浸湿了,冰冷刺骨的寒意从脚底冒出来,冻得他们瑟瑟发抖。
皇城兴武门大门缓缓打开,大臣们也都顾不上姿态,纷纷冲出门去,一连被囚禁数日,大臣们的家仆和车马都不在,他们只得各自步行,匆忙往家中赶去。
不远处来了一辆马车,辘辘的声音在安静的城门口显得尤为清晰,大臣们纷纷侧目望去,都寄希望是自家的仆人来接应。
车夫将马车停在不远处,抻着脖子张望着从城门里走出来大臣们。
突然,他兴奋地跑上前去,嘴里不停地喊道:“老爷,老爷!”
大臣们都好奇地看着,想知道是谁家的车夫。
礼部尚书杨淮禹从人群中钻出,摆摆手说道:“六子,宫闱之地,别大吼大叫的,我在这呢。”
杨淮禹不好意思地对着其他大臣们笑笑,随后加快脚步匆匆跟着车夫六子上车离去。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出宫?”坐上车,悬了多日的心终于放下去,杨淮禹长舒一口气,感觉自己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
“回老爷,奴才不知道,是夫人让奴才在附近客栈蹲点守着呢,夫人说看到老爷出来,就把老爷接回来。”
六子嘿嘿一笑,露出一排大白牙,模样十分憨厚。
“好好好,好一个守株待兔,万一我不在南门出来呢?万一我在北门出来呢?”
“四个门都有咱府上的人在盯着,无论老爷从哪个门出来,都有人接,夫人发话了,只要宫门一开,我们就要去瞧瞧。”
“咱府上哪来这么多马车呀?”杨淮禹好奇问道。
“夫人在车行租的,她还给奴才们分别找了皇宫附近的客栈,给奴才们定了能看到城门的房间,让奴才们守在皇城附近,也不用在雪地里挨冻,嘿嘿,奴才住的房间可好了。”
“要是我晚上出来,你们都睡觉了,没发现怎么办?”
“夫人说了,要是您晚上出宫,那就没办法了,您自己个儿回府好了,反正自己走回去也比…”
六子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猛然闭上嘴不说话了。
“也比什么?说吧,我又不怪你。”
“也比…也比…也比横着被人抬回去强。”
杨淮禹哭笑不得,他的夫人楚衡昀,聪明又机灵,处事灵活,打理人际关系游刃有余,就是私下里讲话总是大大咧咧的,好在她讲话十分有分寸,从不在外人面前言行无状。
不过她这么说这么做,肯定是察觉到宫中有危险了。
杨淮禹问道:“夫人和少爷在家可还好?”
“夫人差人把少爷送回洛丰老家了。”六子回答说。
“夫人也回去了吗?”
“没有,夫人说老爷在宫里遇到了难处,她不能走。”
杨淮禹心生感动,恨不能立刻飞奔回家见到楚衡昀,向她诉说连日来在宫中的遭遇。
六子驾着马车在街上慢慢走着,街上行人寥寥无几,六子和杨淮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杨淮禹忽然看见路前方有两个身着黑色朝服的官员,官阶明显在自己之上,看着背影,有点像尚书令季延和谏议大夫关百泉。
杨淮禹犹豫片刻,还是催促六子驾车追上二人,客客气气地打了招呼。
“季大人,关大人,天气寒冷,地面湿滑,如若不介意,可以乘坐下官的车,下官送二位大人回去。”
季延和关百泉相视一眼,又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番杨淮禹简陋的马车,三人挤在一起,空间逼仄,连门帘子都没有,坐上车寒意一样不减。
苦于在宫中囚禁数十日,整日提心吊胆已经令他们心力交瘁,二人还是一起挤上了杨淮禹的马车。
说起来,季延对杨淮禹也算有提携之恩,当年皇上刚刚登基,就下旨察举地方孝子入朝为官,杨淮禹和季延夫人是同乡,又在妻子楚衡昀八面张罗之下,得到季延的推举,选入京城做官,后来得到皇上赏识,平步青云,官至礼部尚书。
杨淮禹行事谨慎,人也没什么坏心眼,但季延打心眼里瞧不上杨淮禹,在他眼里,杨淮禹毕竟出自小门小户,到底没见过什么世面,所以也很少和他来往。
三个人挤在狭小的马车里,气氛略有些尴尬,还是关百泉率先开口打破了尴尬的局面。
“杨大人府上怎么知道今日我们能出宫,能派车来接呢?”
杨淮禹老老实实回答道:“实不相瞒,我夫人派了车在附近日夜等候,才等到我的。”
“你家夫人确实聪明。”季延幽幽说了一句。
他也看不起楚衡昀。
楚衡昀交游广阔,聪明机警,处事得体有度,季延知道杨淮禹很听楚衡昀的话,但在他眼里,女子出嫁从夫,女子太聪明也不是好事,容易惹得家门不宁,楚衡昀不光地位凌驾在杨淮禹之上,还喜欢四处结交狐朋狗友,着实是败坏女子优良风气,实在是不成体统。
杨淮禹没听出季延话里的阴阳怪气,还笑着回应:“多谢季大人夸奖。”
他这一笑,倒让季延觉得他有些傻,心中倏然就产生了一个念头,杨淮禹或许可以利用。
念头一生,季延像换了一副嘴脸一样,和杨淮禹套起近乎,唠开了家常。
关百泉一时之间没摸清季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见他笑呵呵的模样,自己紧张的情绪倒也缓解了许多。
三人谈笑间,六子驾着马车缓缓驶去。
北风渐起,吹散了微薄的暖意,晴了不到半晌的天空渐渐灰暗下来,似乎预示着又有一场大雪将要来临。
宫变时,太医院当值的几位太医没能幸免于难,惨死在了勉王叛军刀下,凌王中毒之后,于清在宫内四下寻找太医无果,只好紧急出宫另寻太医匆忙入宫为凌王救治。
广阳殿内,陷入昏迷的西陵珒躺在床上,姗姗来迟的太医为他解开衣袍,赫然发现他胸前贴身挂着一枚玉扣,玉扣竟镶有一只金色凤鸟。
太医一愣,不知所措,在成昭的授意下,太医小心翼翼取下玉扣,奉给成昭。
宗亲佩戴凤饰乃是僭越之罪,此刻在父亲身上摘下的凤鸟玉扣让一旁的西陵昡惊讶不已,正当他不知如何解释时,成昭却一言不发收起了玉扣,吩咐太医好好医治,并嘱咐他不得外传一个字。
西陵珒伤口不深,靠内力阻止了旋风刃的力道,并逼出体外,原本不会伤及性命,可是旋风刃刺入身体的片刻,他便感受到体内有异样,想来是刃上有毒。
之后又没有得到及时救治,如今伤口已然发黑,毒怕是已经扩散了。
匆匆而来的太医诊治之后,对于旋风刃的毒也依旧束手无策,不知道此毒由何物萃取,又不知如何解毒,只得先给凌王喂了一颗引毒丸,希望能解凌王所中之毒。
许是引毒丸起了效果,气息幽弱的西陵珒渐渐苏醒过来,他浅歇片刻,缓缓地说:“太后,我乃宗亲,怎么能躺在龙榻之上,传出去要被朝野议论纷纷。”
成昭握着西陵珒的手,轻声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讲究这个。”
西陵珒轻叹一口气:“我不是将就,我只是害怕。旋风刃上的毒已封我心脉,我想我是命不久矣。我并不怕死,我只怕没有人保护你,流言蜚语会伤害你。
成昭:“我会保护好自己,流言伤害不了我分毫,谁说闲话我就杀了谁,你不要胡思乱想,这么多年我都熬过来了,你别担心,好好养着,我要你活下去。”
西陵珒无奈一笑:“狠厉一点也是保护自己的方式。”
他在衣袖中掏出一个布包裹,递给成昭,成昭打开包裹,里面是太后玺印和虎符。
西陵珒虚弱地看了一眼站在成昭背后的西陵昡,说道:“阿昡,刚才你那招凛日炎心,险些急火攻心伤了心脉。”
西陵昡满眼担忧,低声说:“父亲,孩儿担心您。”
西陵珒有些呼吸不畅,他用力长舒一口气,拼尽全力嘱咐道:“为父知道你担心,人生一世,生死有命,再多担忧也是无用,不如摒弃伤痛,坦然面对失去与死亡。若是刚才你当真伤了心脉,乱了心智,为父在九泉之下也难以心安。”
西陵昡默不作声,望向父亲的双眼已经红了。成昭心中一恸,神色愈发温柔,安抚说:“阿昡年少,道理要慢慢懂,你要慢慢教。”
西陵珒虚弱地说:“我也想慢慢教,只怕我没有这个机会……阿昡,怕还是要托付于你,至于阿晟……”
想到西陵晟,悄然间西陵珒眼角轻轻滑过一滴眼泪。他常年带军,军中有西陵昡陪伴,父子俩相处时间更多,想到他甚少陪伴西陵晟,现在西陵晟又下落不明,是生是死也无人可知,一股愧疚之情猛然从心底滋生。
见西陵珒双目微红,成昭知其心意,她握住西陵珒的手又紧了一紧,眼含柔情,轻声说:“你放心养伤,我会照顾好阿昡,也会派人找寻阿晟,我会将他们视为己出,你安心养伤,不要挂心。”
西陵珒看着西陵昡:“阿昡,你先出去,有些话,我想单独和太后说。”
西陵昡咬着牙不让眼泪留下来,闷声点头,压住哭腔说:“是,孩儿退下了。”
待西陵昡走出殿外,西陵珒缓缓开口:“太后...”
成昭温柔地打断他的话,说道:“叫我阿柯吧,十几年没听你叫过了。”
西陵珒又长叹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样,唤了一声:“阿柯,是我对不起你,没有护你周全,没有保护好圣上。”
成昭心中一痛,又努力平复情绪:“不要再自责了,都过去了,我也不希望你因为过往之事劳心费神。”
西陵珒却不顾成昭的安抚,自顾自地说着:“我伤害你太多太多了。”
成昭摇了摇头,她知道他这么多年以来心里一直过不去的坎,然而在她心里,那并不重要。
“十四岁那年,在庭府,我本跟随侍女去正厅,却误入西侧院,看见你在寒风中练剑,你英姿飒爽的模样深深吸引我,初次遇见你,我便喜欢你。后来知道你也倾心于我,你知道我有多欢喜吗?”
成昭抚摸着西陵珒苍白的脸,“你喜欢我,我心中也很欢喜。”
“那时月下,我向你发誓要永远守护你,可先帝要你进宫,我听从父皇安排,不敢与先帝反抗,后来我不得已另娶她人,伤害了你,也伤害了她,如今也没能护住皇上,屡屡违背了守护你的誓言…”
成昭叹了口气,说道:“我从不怀疑你的心意,先帝横刀夺爱,若你出言阻止,受伤害的绝不止你我二人,连庭家全族都要受牵连。要说怨,我绝不怨你,我只怨恨先帝,所以你也不要在这里胡乱自责。我也不会怪你另娶她人,毕竟,我先嫁作帝妃了。”
西陵珒眉眼间的悲伤更多一分,他抿了抿嘴巴,张口说道:“可是……”
“可是什么都不重要,释怀吧,阿珒,我真的不怪你。我没有理由让你为我独守终身,你另娶她人也不是你的本意,我不觉得被你伤害。”
想到无辜的凌王夫人,成昭内心隐隐作痛,对先帝沉寂已久的恨意又悄然而生。
成昭神色凄冷,有些失神,忧伤之情却是难以言表,“被伤害的只有凌王夫人,伤害你我的是先帝,伤害凌王夫人的是先帝和她的家人,先帝才是始作俑者。”
西陵珒哑然失笑:“你始终这样清醒……”
“现在还说这些陈年往事,对你的身体恢复也无济于事,只是徒增伤心。”
成昭顿了顿,抬手轻轻抚摸着西陵珒的额头,为他拭去汗珠,温柔地说:“你若想要护我周全,便快点好起来,琅儿还小,他日登基之后,危机多着呢,我已经一无所有了,身边不能再没有你。”
可惜一切都来不及了。
西陵珒只觉体内一股滞涩之气冲入心门,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成昭连忙起身坐在西陵珒身侧,把他扶起来轻拍着他的后背,待西陵珒平静下来,将西陵珒偎在自己怀里。
她心里明白,此生再也没机会拥抱西陵珒了。
这么多年默默相守,弥留之际,西陵珒也不想再去管什么礼法,能被成昭拥在怀里已经是一种奢求,这一次就不再出言制止成昭了,就当放纵自己一回好了。
就这样安静地享受着成昭的怀抱,沉静片刻,西陵珒反握住成昭的手,虚弱地说道:“阿昡聪慧干练,他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孩子,日后也一定能中心辅佐少帝。只不过他还年轻,需要多加锤炼,少不了要费你心神了。”
成昭点点头,将脸颊贴在西陵珒头上,轻轻摩挲着。
西陵珒一口气上不来,又剧烈咳嗽起来,他心跳愈发加速,血管似要爆裂开来,身体剧痛无比。
他强忍着剧痛说:“阿晟在去涼州找我的路上,遭遇风无惊袭击,生死不明,也要托你派人找寻,如果能找到他,就一并托付给你,让他们成为你的左膀右臂吧。若只能找到他的尸身,就把他埋在我身旁……”
成昭心疼地抚摸着西陵珒的胸口,阻止他讲话:“你的想法我都懂,不要说了不要说了,你要休息...”
西陵珒握紧成昭的手,闭上眼睛。想来成昭说的也对,自己的想法,她都懂,又何必多言?还是听成昭的话,闭上眼睛休息吧。
西陵珒闭上眼睛,思绪渐渐模糊,恍惚间他好像又回到十四岁那年,庭老将军大寿,遍邀京师名门望族到府上做客,就在那梅花盛开的西侧院,他又看见十岁的庭柯正在练剑,那般身姿轻盈果敢,剑锋柔而敏捷,一招一式都充满韧劲,她笑意盈盈,寒风落雪也阻挡不了她热烈而澄澈的目光。
突然狂风大作,天色骤暗,北风刹那间席卷漫天黄沙,吞噬着世间万物,眼前阿柯身影渐渐模糊,西陵珒伸出手想要挽留,伊人却渐行渐远,他想要大声呼喊,却喊不出一个字,心里焦急万分,似乎要撕裂躯体一般的痛苦令他窒息……她走了,她要走了……
昏迷中,只依稀听得几句,不要走……视线越来越模糊了,耳畔好像传来了阿柯的声音,远方的她似乎伸出手在呼唤西陵珒,西陵珒突然抬起的手似乎要伸向远方,却又骤然落下,他的头沉重地歪了下去,渐渐停止了呼吸。
原来不是失而复得,而是生离死别。
成昭用力搂紧了西陵珒,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绝望吞噬着她的精神,摧毁着她的意志,残破的内心此刻被彻底撕碎。
她将西陵珒的身躯轻轻放下,为他盖好被子,看着西陵珒似是沉睡的面庞,她忍不住低下头,在西陵珒额头上轻轻一吻。
随后,成昭在袖中取出一枚玉扣,这枚玉扣却并不是太医摘下的那一只凤鸟玉扣,而是与之成对的凰鸟玉扣。
成昭将玉扣挂在西陵珒颈间,藏置于衣袍之下,她的指尖轻轻触碰到西陵珒尚有余热的皮肤,此刻终于忍不出轻声哭了起来。
殿外,西陵昡还在焦急地等待太医验毒的消息,成昭打开殿门,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西陵昡连忙上前,焦急地问:“太后,我父亲……”
成昭平静地说:“进去看看你父亲吧。”
西陵昡急忙跑进殿内,紧接着殿内传来西陵昡撕心裂肺的哭声:“父亲!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