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风轻尘
云秦山南麓地势复杂,山路崎岖,常年雨水不断,鲜有人迹,不似北麓行人纷赴。在云秦山茂密的半山腰上,沿着一条弯弯绕绕荆棘丛生小路,迎面青山绿树,竟然听到有瀑布水流,再穿过一层层密不透风的茂林,紧邻着山谷瀑布旁边竟是一片别有洞天的开阔地,除非在空中俯瞰,否则断难发现这片隐地。
被茂林遮蔽的空地上,新盖了一座不大的泥坯草房,草房东侧开垦了一小片菜地,种了新鲜的时令蔬菜,在少有人至的深山中,倒是平添了些许人烟。
草房主人是一名年轻男子,约莫十七八岁,眉黑,隆准,薄唇,一双丹凤眼平添了些许柔弱气息,不似寻常男子那般刚武有力。他身着灰蓝色棉麻袍,虽衣着朴素,但仪态气质俱佳,怎么看都像是有钱人家的公子。
这日难得无雨,草房主人在瀑布前练了一套功法,便跃进山谷里,三两下就消失不见了。
不一会,他提着两只野兔回来,准备烧火做饭。
里屋床上,一名年轻男子刚从昏睡中醒来,他就是多日下落不明的凌王少子西陵晟,此刻他面无血色,十分虚弱。
听到屋内传来几声咳嗽,草房主人放下手中的兔子,径直走进了屋内。
“你醒了。”
草房主人走到窗前,看着卧在床上的西陵晟。西陵晟思绪混乱,嘴巴一张一翕,想要回应点什么,却因为身体虚弱,无法讲话。
“你别激动,你昏迷了半月有余,现下身体虚弱得很。”草屋主人掖好被角,继续说道:“你中了风无惊的擎风掌,又险些坠江,我每日为你疗养才得以护住你的心脉,我这般辛苦救了你一命,你可不要费我心血。”
西陵晟费力睁开双眼,仔细端详着眼前的救命恩人,视线略有模糊,但因为他就坐在身边,依稀可以看清他的模样。
这位救命恩人,年纪与自己相仿,黑眉凌厉,宽额隆准,皓齿薄唇,目光温柔但藏有一席锋芒,面庞倒很是清秀。
长得还挺好看,能在与风无惊的对战中救我一命,看来武功也是上乘,西陵晟心里暗想。但他是谁呢?奈何嘴巴张开也说不出一句话,竟询问不得。
草屋主人似乎看穿了西陵晟的心思,便自说自话自报家门了一番。“我知道你好奇我是谁,能在风无惊对你的追杀中救你一命。”顿了一下,他说道:“我是风息山庄已故庄主风无痕的儿子风轻尘。”
风轻尘。
西陵晟甚少奔走江湖,这名字只听师父提起过。听师父说风息山庄有无字辈三兄弟,分别是大哥风无痕,二弟风无惊,三弟风无极。
江湖中鼎有名的轻功绝学无痕步是风无痕独创,而且风无痕有个儿子,袭轻字辈,叫风轻尘。据说风轻尘武功高强,天赋异禀,是传言中难得一见的武林奇才。西陵晟本以为风轻尘是什么彪形大汉,才会武功高强,没想到竟像个文弱书生,这形象气质倒和他的名字很相符。
风无惊和风无极没有孩子,传说风无惊追求盖世武功而不近女色,年逾四十仍是童男之身。风无极也不近女色,但武功平平,不像练家子,他也很少在江湖中抛头露面,因此没什么存在感。
风轻尘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会救我?他看着像文弱书生,不像武林奇才啊?
西陵晟心里涌起无数个疑问。
风轻尘声如其人,语气很轻柔道:“我救你是因为风无惊要杀你,而我与他对立,自然要救你。也是你运气好,那日我追踪风无惊跟到云秦山地界,发现他追杀你,才在巧合之下救了你。”
西陵晟用力努努嘴,表示感谢。
风轻尘继续说道:“我为你疗伤时,发现了你的佩玉,上面刻着晟字。你家仆从驾驭的马车上有凌王府的铭牌,所以我猜你是朝廷里凌王爷家的小公子西陵晟,对吗?”
西陵晟眨了眨眼,表示认同。
风轻尘呵呵一笑:“好的,我确认了,没什么要问的了,你好好休息,我去给你煎药。”
西陵晟躺在床上,暗暗思忖着。风无惊是风息山庄现任庄主,他和风轻尘本是叔侄,二人竟然反目成仇,看来江湖传言风无惊庄主之位来路不明,传言有可能是真的。
不过他苦心救我,这般照顾我,只是因为他与风无惊对立,才要救我?还是他另有所图?
图我,图我什么呢?我还有什么?唉,勉王谋反,京城危机,如今京城是否沦陷还未可知,都是自己无能,报信不成,哥哥那边也不知道怎么样?会不会已经……
已经不敢再细想了,西陵晟脑袋嗡得一下,像被重物击打了一般,疼痛从脑中蔓延开来,与心里的悲愤汇集在一起,从内而外狠狠锥击着全身。
西陵晟索性闭上眼,干脆什么也不想了,只是默默忍受疼痛,在心里一遍又一遍默念哥哥平安。在他又一次陷入昏迷之前,心头闪过一句话,要是哥哥有难,我干脆死了好了,一了百了。
风轻尘端着药和烧兔肉走进草屋,看着床上昏睡的西陵晟,刚要准备给西陵晟喂药,却发现西陵晟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呼吸变得很急促。
风轻尘急忙给他把脉,随即叹了口气,扶起昏迷的西陵晟,又盘坐在西陵晟身后,开始运功发力。
他以左掌持续运力,自心脉输入,气至膻中,以内力将其锁住,以免西陵晟心脉大乱,后伴以右手强化内力,先解哑门与风池二穴,又以掌心收势,搭至魂门,起削风引,将西陵晟体内的浊气尽数吸尽。
擎风掌是风息山庄独门武功风息十三掌中的第十二掌,招式最为狠辣。一旦被擎风掌击中,中掌者心脉俱乱,体内浊气骤生不断,不出三日,五脏六腑皆衰,中掌者气息混乱,衰竭而死。
风息十三掌,前十一掌都属掌风强劲一脉,但以击退为主,多无杀意,而第十二掌擎风掌则属杀招,内力阴辣,一击致命。
擎风掌传至风息山庄无字辈,只有风无惊一人修成,而已故庄主风无痕却没有修习。因为擎风掌需要修炼者保持童男之身,不近女色,历代庄主均需如此,也必须练成擎风掌之后,才有资格承袭庄主之位。
至于已故庄主为何娶妻生子,没有修炼擎风掌还可以袭掌门位,江湖虽传言纷纷,但真相尚不可知。
不过,擎风掌虽然招式狠辣,但非无解,风息十三掌中第十三掌削风引,便是专以化解擎风掌的。削风引运转奇经八脉,对内力天赋要求极高,除了历任庄主,没有几个人能学会,已故庄主虽不习擎风掌,削风引却已炉火纯青。
风无惊不会这掌法。
不是他天赋低,学不会,而是他看不起,不屑学这一招。擎风掌乃是杀招,杀招岂可有解!
当然,学削风引对天赋异禀的风轻尘来说,也不是难事,他虽然年纪轻轻,在父亲风无痕的指导之下,削风引却早已青出于蓝。而且现下他是风息山庄唯一一个将全部风息十三掌练得炉火纯青的人,内功极高,不在风无惊之下。
但此刻西陵晟体内浊气始终混沌不清,呼吸无法平稳,风轻尘感知他求死的心意,心头一紧,迅速闪过一丝不忍。
风轻尘片刻也不敢停息,他持续不断地为西陵晟传输真力,肃清他体内的浊气。
可是西陵晟伤势太重,又一心求死,深山老林也无从找寻药材,风轻尘就算是折损自己全部的功力,只怕也是无力回天。
为什么要舍命救他呢?只是单纯因为与风无惊对立,才会救他吗?他的家人皆被风无惊所害,和自己一样,在这世上已是举目无亲。
风轻尘下意识一抿嘴,心中暗想,一定要救活他,他还有用。
西陵晟失去生的欲望,只一心求死,风轻尘不一样,他还有大仇未报。对于风无惊与勉王西陵玦的罪恶勾当,风轻尘毫不惊讶,因为风无惊本人,就是一个背信弃义的小人,歹毒才是他的本性。
风轻尘不能忘记父亲的死,也不会忘记那个雨夜,他是如何九死一生,逃出他从小长大的风息山庄的。
思绪回到五年前,一个大雨磅礴的夏夜,风轻尘与父亲在书房讨论风息十三掌心经时,二庄主风无惊邀请他们去二庄房里用膳。因为风无惊时常闭关修炼,独来独往,很少邀约,所以面对风无惊的主动邀请,父子俩人欣然赴约。
不曾想这竟是一场鸿门宴。
宴席之上,菜品都比较寻常,有一道云江酒酿鱼脍,味道鲜美,口感嫩滑,又有酒香回味无穷,令风无痕赞不绝口。
“这云江酒清醇幽郁,又有丝丝回甘,配上这鲜甜无比的鱼脍,果然是相得益彰。尘儿素喜吃甜,可惜他吃鱼会起风症,要不然这鱼脍定合他口味。”风无痕有点惋惜道。
“孩儿虽然不能吃,不过父亲喜欢吃,孩儿也高兴。”风轻尘夹起一块鱼脍,轻轻放进风无痕面前的盘碟中,又用绢巾细细擦拭了筷子。
风无惊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旋即消失不见,他举起酒杯说道:“师兄,你处理庄内事务辛苦了,我敬你一杯。”
“师弟说哪里话,现在庄上虽不比从前繁盛,但江湖素来平静,没有以往的打打杀杀,兄弟们都能过上安逸的生活,我也不用操劳,谈不上辛苦。”风无痕也举起酒杯说道。
风无惊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二人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风无惊拿起酒壶给风无痕斟了一杯酒,又给自己满上,开口说:“师弟想请教一下师兄,现如今朝廷与武林的关系微妙,师兄将作何打算?如果朝廷要剿灭武林势力,师兄是否甘愿束手就擒?”
风无痕回答说:“素闻朝廷有收编武林人士之意,若是朝廷有意清剿武林势力,我们自当归顺朝廷。不过近些年也只是传闻,不曾见朝廷有什么实际举措,所以师弟不必为此事担忧。且西陵鲜卑一族早先正是凭借武林势力才得以入主中原,一统天下,想必他们也不会背信弃义,行镇压之举,若他们真要清剿武林,武林侠义之士众多,团结起来也是可以与之抗衡的。”
风无惊没有接话,嘴角微微上扬,但却不见笑意。风轻尘看风无惊这般模样,感觉有点奇怪。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风无惊又突然开口问道:“师兄,我们风息山庄,历代庄主掌门无人成婚生子,你为何忤逆掌教?”
听到这话,风无痕和风轻尘同时愣住了。
风息山庄的弟子们,都是一些在江湖中流浪的孤儿,风息山庄最初便是为收留这些孤儿而建立的,历任庄主也是从这些孤儿中选拔出来的。
风无痕还以为风无惊只是对此有疑问,他放下筷子,认真地说:“本庄从未禁止过弟子婚配,庄主也是,只是庄主大多都会选择修炼擎风掌,而擎风掌需以童男之身修炼,所以历任庄主都不曾婚配。只是,师父看中尘儿天资,又因你沉迷闭关修炼,甚少管理庄中事务,才将庄主之位传给我……”
“啪”的一声,风无惊面无表情,手中的酒杯却被他捏碎,细密的血珠在他指缝中渗透出来。
他语气平平,言语中却透出一丝狠戾:“别再解释,你违背掌教门规,与山野女子苟合,败坏山庄风气。”
风无痕一时语塞,不知道师弟这是演的哪出戏,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风轻尘已经一拍桌子猛然站起身来,指着风无惊的脸大骂道:“癫货,不许侮辱我母亲!”
风无惊瞬间暴起,臂力凝聚,手腕陡然绷直,一招擎风掌劈向风轻尘,嘴中吐出两个字:“孽障。”
风无痕来不及说些什么,他本能起身运力,一掌挑开了风无惊的擎风掌,风无惊顺势掀翻桌子,推至父子二人面前,父子二人向后退几步站定后,风无痕将风轻尘挡在身后,一掌劈碎桌子。
风无痕面色有些涨红,目光透出一股愤怒,他觉得体内有些许不适,暗暗后悔自己贪嘴吃了酒,但他还是强撑着身体,斥责道:“师弟,你疯了!敢对尘儿下如此毒手,他可是你的侄儿!”
风无惊冷笑道:“什么侄儿?我来到这世上,便是无亲无故,孑然一身,这孽障与我何干?他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而你也不应该坐在庄主之位上。”
风轻尘被风无惊这莫名其妙的恨意搞得摸不着头脑。
风无痕此刻头脑愈发清晰,他体内忽冷忽热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这种感觉令他全身静脉莫名亢奋,又有些许狂躁,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中毒了。
那道鱼脍怕是被下了药了,原来师弟这般歹毒,难怪师父临终前,执意将庄主之位传给我,风无痕心中暗想。
今夜怕是凶多吉少。
风无痕果断扯断佩在腰间的庄主玉牌扔给身后的风轻尘,喝道:“尘儿,快走。”
风无惊见状,一跃而起飞至风轻尘面前顺势就要抢夺庄主玉牌。风轻尘一个后空翻躲过风无惊,紧接着一记劈腿旋身侧踢踹向风无惊。
风无惊腾空转体躲开风轻尘的招式,接单穿掌前探,朝着风轻尘面门直击而去。风轻尘侧身闪避,又以转身顺势前撩脚,几乎要踢中风无惊。
但风无惊竟然以双掌格挡,稳稳挡住了风轻尘这一脚。这一瞬间,风轻尘被风无惊的内力震撼到了,但他还没来得及多想,又一记擎风掌已经向他劈来了。
眼见就要来不及躲闪,风轻尘心里暗骂道:“该死。”却转瞬间发现自己安然无恙,定睛一看,父亲风无痕已经一手握住风无惊的左手,擒腕夹臂,顺势肘击风无惊,替风轻尘挡下了这一记杀招。
怒火中烧的风无惊抽手下腰躲避,又转身站定,并提起右掌蓄力,一掌击中了风无痕左肩。
风无痕连连后退,被风无惊狠厉的掌风逼退到墙边,风轻尘一把扶住了他。窗外大雨倾盆,声音哗然掩盖了屋内的打斗。
风无痕捂着肩膀剧烈咳嗽起来,风轻尘看到父亲耳朵流出了鲜血,他心疼得大喊:“父亲!”
风无痕喘着粗气,表情十分痛苦,声音顿时虚弱下来:“快走!逃出去!”
风轻尘却怒目圆睁,狠狠盯着风无惊,大喊道:“不,我不走,我要杀了他!”
风无痕急了,声嘶力竭地喊道:“愚蠢!还不快走!”这一声怒吼吓到风轻尘,他的愤怒转而变成了委屈,眼泪倏的流了下来:“父亲,我怎么能舍下你一个人!”
风无惊又是一丝冷笑:“你们都走不了。师兄,你已经中了叶连散,内力消散,不是我的对手。把玉牌交出来,我让你们死得痛快点。”
风轻尘咬牙切齿怒视着风无惊,风无痕则用尽力气,一掌破窗,将风轻尘从窗边推了出去。
风轻尘落地一个滚翻顺势起身,围在窗外的弟子们就杀了过来,风轻尘不得不与他们纠打在一起。
虽然风轻尘武功远在他们之上,但架不住他们人多势众,加上雨中纠缠太久,风轻尘体力渐渐不支,就在这时,他透过破窗恰好瞥见风无惊一掌击中父亲,那是致命一击,父亲断无生还可能。
风轻尘内心迸发出的恨与愤怒仿佛要崩裂天地,他很想冲进去杀了风无惊,但理智告诉他,如果他冲进去,就只能是送死,想到父亲留给自己的最后一句话有愚蠢二字,他强忍着愤怒与悲痛,边打边退,伺机逃走。
但愤怒的情绪,仍然在掌间流露出来。在看到父亲被击杀之前,他的每一招都对庄内弟子手下留情,但在此之后,他掌掌狠辣,只几招之内就击杀了三四个弟子。
众人见他突下杀招,反而不敢向前,让风轻尘得一喘息之机,他一跃而起,踏着无痕步消失在雨夜中。
屋内,风无惊看着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风无痕,他眼中的恨意不减分毫。
风无痕五脏六腑皆碎,他强撑着身体,提起最后一口气问道:“为什么,你要如此恨我?”
风无惊蹲下身来对视着风无痕猩红的双眼,轻蔑地说道:“我才不会恨你,我这是为师父清理门户。我们风息山庄的人,从来无父无母,师父便是我们的再生父母。你不承师意守护师门,还与山野女子苟合,生下孽障,你不配做庄主,这庄主之位应该由我来坐。”
风无痕再也无力支撑,他重重倒在地上,凝望着天花板,他脑海里闪过尘儿玩闹的样子,闪过尘儿母亲笑意盈盈的面庞,闪过师父凝重的叮嘱……
师父说的没错,风无惊野心很大,又行事偏激,如果让他来执掌风息山庄,可能会带着山庄走上不归路。
可是自己现在已经无力阻止。
风无痕无奈地闭上眼睛,渐渐停止了呼吸。
风无惊抬手试了试风无痕的鼻息,在发现他没有任何呼吸之时,手忍不住颤抖了一下,真的有那么恨他吗?小时候他们一起练武,一起调皮捣蛋,长大后师兄还传授自己无痕步,视自己无私亲兄弟,让自己做风息山庄二庄主,在此之前,山庄内从未有设立二庄主的先例。
但自己筹划已久,无数个日日夜夜里,都在等这一刻,夺回属于自己的庄主之位。风无惊长舒一口气,虽然心口仍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样,但他尽量让自己感觉轻松舒爽,眼底里一缕悲伤只是一晃而过,旋即消失不见,幽暗深邃的眼眸里只剩冷漠。
我才不要后悔,更不能悲伤,是他抢了师父对我的关爱,是他抢走了我的庄主之位,我隐忍了这么久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风无惊在心里这样安慰着自己,试图抹掉那仅有的伤感。
他站起身喊道:“来人。”
“把庄主抬下去厚葬,另外昭告武林,庄主风无痕病逝,由二庄主风无惊接任庄主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