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正徘徊
繁体版

第二章 交个朋友,当她眼睛

    这天夜里,苏宜被病友母亲凄厉的叫声惊醒。苏宜吓得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不小心碰到脚上伤口,痛的她心都揪到一起了。苏宜来不及关注自己,扭头一看,被病友床上殷红的血迹吓得瞬间清醒,可怕的是血还在滴滴答答往地面上落,还像小溪一样在地面蜿蜒。苏宜心下了然,病友自杀了。

    病友母亲抱着病友哭得呼天抢地,苏宜回过神来,开始大喊:“医生、医生”,想到之前的遭遇,苏宜赶紧起床,跳到护士站和医生值班间嚎叫:“快点,快点,12床自杀了。”听说要出人命,医生护士不敢怠慢,都冲向病房。大夫把马筱雅母亲从病人身上扒开,检查伤口,又吩咐护士量血压,安排手术室。

    马筱雅的伤口不算太深,但发现时间太晚,已经失血过量,陷入昏迷。护士把哭得肝肠寸断、捶胸顿足的筱雅母亲按到椅子上,将病人推出病房,筱雅母亲见女儿被推走,猛得站起来,又扑向女儿,生怕别人把女儿带走,护士十分不耐烦,对筱雅母亲喊道:“让开,你女儿都要死了。”

    筱雅母亲本来就七零八落的心被这句话瞬间击打得支离破碎,一下子坐在地上,眼神空洞,连哭都哭不出来。医生护士忙得一团乱麻,哪里顾得上这个在他们看来只会添乱的母亲。

    等医生护士出去,苏宜跳到筱雅母亲身边,说道:“阿姨,这里是医院,抢救及时,输完血,缝合完伤口,筱雅就没事了。你别害怕。”

    筱雅母亲目光呆滞,喃喃自语:“筱雅死了,我也活不下去了,我也不想活了。”

    苏宜只能不停地在一旁安慰:“阿姨,没事的,筱雅不会有事的。”

    筱雅的母亲望着苏宜,眼神中透露着悲凉与绝望,像乌云一样聚集满天空,又像尘埃一样垒成大山,仿佛在诉说她一生的哀苦,无穷无尽。饶是苏宜这种孤儿院长大的孩子,都无法承受这种毫无生机的人生颜色。苏宜也静静靠在墙边,挨着筱雅母亲,她悄悄垂下眼睛,不再出言安慰,不敢想象她们经历了什么。或许这一刻,语言都是苍白的,筱雅母亲牢牢抓住苏宜的手,仿佛这个是她唯一能感受到温度。

    苏宜就这样,陪着筱雅母亲一分一秒度过。她感受着她的颤抖,恐慌着她的恐慌。安静下来,血腥味开始冲击她的每一个细胞,让她想起来的那天,也是漫天的红色,满地的红色,那是她的鲜血。她有点累,想睡过去,但她努力撑着,生怕自己离开会给筱雅母亲带来更大的绝望。

    终于,病房门被打开,筱雅被推回来,筱雅母亲被瞬间激活,冲上去抱住女儿,却又被大夫拦了回来。医生告诫道:“病人失血过多,需要休息。”护士斥责道:“怎么没有人换床单?”苏宜连忙单脚撑起来,麻利地帮筱雅换好。医生和护士把筱雅挪到病床上,交代声注意休息,便离开了。

    筱雅母亲看到女儿无事,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但触摸到那缠着一圈一圈纱布的手,再看看筱雅毫无血色的脸和嘴唇,又开始无声的掉眼泪。苏宜放心些了,她感受到筱雅母亲重新燃起的希望,她知道受苦受难的人总是在每一次倒地之后又默默爬起,继续生活。

    苏宜也困了,爬上床睡去,梦里光怪陆离,前世今生交杂,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直到又看见心脏里迸出的血,脚被卡住流出的血,还有筱雅的血,刺激得她每一个毛孔都张开了。苏宜猛的睁开双眼,天已经大亮。

    筱雅毫无生机地半躺着,头垂下,眼神空洞。这里是南方,即便在冬日,也是绿意盎然,然而这些活泼的生命换不醒筱雅枯败的灵魂。

    苏宜艰苦地洗漱,吃早点,把那张“炼钢工人”换成了一把七零八碎的小钞票。

    筱雅醒来后就没有动过,她的母亲似乎也不敢打扰。母亲此刻最在意的是女儿的呼吸,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苏宜拿起一本筱雅的书,说道:“筱雅,我念书给你听,你边听边复习。”听到“复习”两个字,筱雅的眼神终于聚焦了,她的面部闪过一瞬即逝的光亮,顷刻又灰败下来。

    筱雅缓缓说道:“你认识字吗?你知道高考吗?“苏宜没有解释,而是对着课本读起来,声音抑扬顿挫,正宗的京腔京韵。听着课本,筱雅缓缓回过神来。

    苏宜问道:“你是要考文还是要考理?需要加试外语吗?”

    筱雅问道:“她们不是说你是个不识字的小保姆吗?你怎么知道这些?”

    苏宜没有说话。

    筱雅说道:“你参加高考吗?”

    苏宜回答:“明年吧。”

    筱雅黯然一笑,说道:“明年还有高考吗?”

    苏宜说:“一定会有的,因为大大大领导已经讲话了,要尊重知识和人才。知识和人才都要考大学,那么多教授学者都参与讨论,国家几十天就决定恢复了高考,以后只会更好,明年春天就会再有一次高考。”

    筱雅半信半疑,说道:“你怎么知道?”

    苏宜回答:“雇主家有收音机,我边干活边听。”

    筱雅问道:“你真是保姆?”

    苏宜说是的。

    筱雅又问:“你好像知道很多。”

    苏宜回答:“比较专注好消息。”

    筱雅问道:“我怎么称呼你?”

    苏宜回答:“苏宜。”

    筱雅说道:“你可以喊我筱雅。”

    苏宜说:“好的。”

    筱雅问道:“你真的知道什么是高考吗?”

    苏宜说道:“就是考上大学,考上大学以后,身份就变成了国家干部,读书不仅不要钱,每个月还有补贴,等读完了大学还会安排工作,就可以挣钱过日子。”

    筱雅问道:“你上过学吗?”

    苏宜回答:“没有。”

    筱雅问道:“那你怎么高考?”

    苏宜回答:“我具备相应的知识,我想我能通过考试。”

    筱雅第一次见这么不谦虚的人。筱雅问道:“你在哪里学的知识?”

    苏宜回答:“自己学的,自己看书学的。”

    筱雅问道:“没有老师你能看明白吗?”

    苏宜回答:“一遍不懂就看第二遍,书读百遍其义自现。”

    筱雅问道:“你不用干活吗?”

    苏宜回答:“干完了活再看。”

    筱雅问道:“活能干完吗?”

    苏宜回答:“干不完。”

    筱雅问道:“活都干不完,怎么有时间学?”

    苏宜回答:“找时间学,找时间想,边干边想。”

    筱雅问道:“那你数学怎么学?”

    苏宜回答:“我跟着村里的账房先生学了一些算术,后来我们村来了知识青年,我就跟他们学。

    筱雅问道:“够高考吗?”

    苏宜回答:“现在高考应该不难,这么短的时间,专家也没有时间出题论证。”

    筱雅想了想,觉得苏宜讲得有道理。筱雅问道:“你父母支持你学习吗?”

    苏宜回答:“我没有亲父母,我养父母不知道我在学习。”

    筱雅自觉失言,面上有些讪讪,苏宜面色平静,说道:“没有关系。”

    苏宜说:“筱雅,你想听什么,我读给你听。”

    筱雅说:“谢谢你,就读历史给我听吧,我记下来。”

    苏宜给筱雅读历史,说道:“历史呢,可以把大事儿串成一条线,从人物、地点、时间、事情本身和影响这几个维度来记。

    苏宜心想,可惜自己是学法律的,涉猎不够广泛,1977年高考据说很简单,现在初中孩子就能考高分,但是具体考了啥,自己也不知道。

    筱雅疑惑地问道:“你不仅知道的多,还很有条理,会抓重点,我就不行。”

    苏宜回答:“跟知识青年学的,谁强我跟谁学,什么都学。”

    筱雅疑惑地问道:“你为什么要学习?”

    苏宜回答:“生活好苦,我想离开那儿,但是我又没本事,听知识青年和下放到我们那儿的人说,学会了知识也有用,所以我就偷偷学。”

    筱雅幽幽说道:“我也是知识青年,但是我只上到了初中就下乡了。上初中的时候,学校经常安排去做工,究竟学了多少,我也不知道,现在看来,还不如你。”

    苏宜安慰筱雅,说道:“有心学,就能学到很多东西。”

    苏宜笑道:“筱雅,1840年发生了什么?”

    筱雅回答:“发生了鸦片战争。”

    苏宜说:“人物呢?”

    筱雅回答:“林则徐。”

    苏宜说:“我自己是这里理的,我跟你一起复习,怎么样?”

    筱雅笑道:“我觉得挺好,我都有信心做眼睛手术了。”

    苏宜也笑了,点点头。苏宜没有问筱雅眼睛怎么了,也不会劝筱雅去做手术,她不是医生,不懂医学上的事儿,她也不是家人,不能参谋别人的人生,但她想要交同龄的朋友,她需要通过这些并不冒犯他人的交流,获取更多关于这个世界的信息。她能为别人做什么呢,一点点力所能及的帮助吧,筱雅想要学习,她也需要书本。

    苏宜征得筱雅同意,把筱雅带来的书籍都看了一遍,突然明白为什么1977年的大学录取率只有4%了。没有指定的教科书,大家随意参考作答。苏宜凭借自己浅薄的历史感悟力,从这些书里挑选知识,每日念与筱雅听。苏宜克制住自己的分享欲,照着书本念。

    筱雅的精神状况一日好过一日,筱雅母亲皱纹重生的面庞,终于不是终日皱在一起,虽然她仍是整日不言语,仅用目光追随女儿。

    考虑到筱雅的自杀倾向,医生一连几日不敢来征询眼睛手术事宜,这天筱雅自己说:“妈妈,你跟大夫讲,尽快做手术吧。”筱雅目前不可置信地看着女儿,筱雅说:“苏宜可以帮我念书,只要高考那天眼睛能看见就行。”筱雅母亲回来转告医生的答复:“明日即可手术,术后一周拆线。”筱雅露出笑容,跟苏宜说:“这么说,我有一周时间适应光明,应该不耽误高考。”苏宜不敢附和,她也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医学水平,只能微笑鼓励。

    苏宜有时候想,自己是不是太谨慎了?这是生活给她的印记,她以为走出了孤儿院,就一定是另一片天地,却发现,即便转换时空,她仍是那个苦苦寻求自我保护的自己。

    苏宜想起一句歌词“得到梦寐以求的容颜,是不是就得到了春天?”苏宜很满意现在的长相,一把烂牌中,还好有个“2”。

    筱雅说道:“苏宜,你在想什么?”

    苏宜赶紧回神,说道:“想你考上大学,我以后去看你,你会不会嫌弃我是小保姆。”

    筱雅说:“应该说,我在大学等你。”

    筱雅问道:“苏宜,那天来的是你什么人?”

    苏宜回答:“是我的雇主,我在他家干活。”

    筱雅又问:“你怎么会受伤?”

    苏宜回答:“摔倒了,自己把脚送到老鼠夹子上了。”

    筱雅说了声“哦。”

    苏宜笑道:“你看书不专心哦,我还以为你两耳不闻窗外事,居然还注意到了来人。”

    筱雅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有时候,是会走神。”

    苏宜说道:“没关系,就当放松,弦绷得太紧会断。”

    筱雅说道:“我觉得你不是保姆,你是家庭女教师。”

    苏宜说道:“等我以后有机会上大学,我可以考虑转行。”

    筱雅由衷地说:“苏宜,你真有趣。”

    苏宜想了想,说道:“大学里有很多有趣的人,等着你去发现和认识。”

    筱雅笑道:“你说的好有哲理。”

    苏宜一本正经,说道:“嗯,哲学家我也考虑当的。”

    明天筱雅要手术,今天放松一下,也是好的。

    第二天早晨,筱雅偷偷给了苏宜一盒牙膏和牙刷,说:“苏宜,算我交学费,可以吗?”

    苏宜太惊喜了,说道:“算劳务费吧,我现在还不是家庭女教师,我是你的小保姆。”

    苏宜在公共卫生间,刷了小半个小时,把来来回回的人都看呆了,以为这个单脚的跛子是个神经病。苏宜才不在乎,不能刷牙是她现在最不能忍受的,倒也不是她有多么爱美,她怕牙齿疼,没地儿治疗。俗话说的好,牙疼不是病,疼起来要人命。

    苏宜想,越是自己这种无人看管的小孩,越是要把自己照顾的好好的。想到这里,苏宜还费力伸了几个懒腰,活动筋骨,貌似脚的痛感也不是那么明显了,苏宜把脚抬起,做了一个瑜伽的动作,单脚站立。这个动作明显不合时宜,把女性姣好的身姿都显露出来,立即有人指指点点。

    “这个姑娘,怎么一点教养没有。”

    “站没站像。”

    “这是在学金鸡独立,还是公鸡打鸣。”

    听到这些议论,苏宜赶紧把脚放下,准备结束刷牙工作,灰溜溜回病房。苏宜虽然不能苟同,但是她也不敢明火执仗地去挑战大环境。

    正要出门,感觉前面有影儿,单脚跳的苏宜不好控制“刹车”,径直撞上,差点摔倒,还好这堵“墙”反应快,伸手把她扶住。苏宜心中恨恨的,抬头一看,居然是乐成。苏宜心想,这是又来催我回去干活么?周扒皮!

    苏宜站稳,甩开乐成,说:“这不是说话的地方,出去说吧。”

    说完,苏宜又恢复了单脚跳,及至走廊,扶着墙跳,丝毫无需他人帮助。乐成看着这个单脚跳的背影,有些傻眼,完全不似他见过女子的娇弱。乐成想想也是,一个忙于农活,整日辛苦劳作,年幼失怙的女子,何处乞得怜爱。殊不知,他的心间正在泛滥心疼。

    乐成早来了,是筱雅告诉她苏宜在洗漱间,他站在门口,正好看见在舒展身体的苏宜,他完全没有听到那些嚼舌根的议论,眼里只有苏宜朝气蓬勃的面庞,以及她的周遭笼罩的闪闪发光的青春气息。孰不知,他的内心正在涌动爱意。

    见苏宜已经跳远,乐成连忙赶上。

    及至走廊无人处,苏宜说道:“我脚还没有好,感染还未控制,现在不能回去,你跟你的小孩再忍几天。”

    乐成见苏宜误会,连忙说道:“不是不是,当日我也粗心,没给你带洗漱用品,今天正好得空,给你送过来。”

    苏宜见乐成手中果然拿着个大袋子。

    乐成则注意到苏宜手中的牙刷牙膏,问道:“你在哪里寻的?”

    苏宜说道:“用你的钱买的。”

    乐成说道:“这里离供销社很远。”

    苏宜说:“找其他家属代购的。”

    乐成不解,问道:“什么?”

    苏宜自知用语又超时代,说道:“那你把东西给我吧,谢谢了。”

    苏宜心想:等你我早馊了,迟来的关心等于狗屁。不过人家是雇主,还能想起来也可以了。

    乐成说道:“我给你拿回病房。”

    苏宜说:“不用,病房的姑娘今天要手术,需要休息,不太方便。”

    苏宜见乐成愣住,心想这人正墨叽,径直从乐成手里拿过袋子,抱着胸前,扶着墙壁,跳着脚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