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宜按照小战士的指引，走出营地大门，左转再走五十米，果然看见一个公交车站，站台上有几个候车的人。小战士们忍不住在后面议论：“这是谁家的新媳妇，怎么比画上的人还好看。”

    一辆车在公交车站停下，车窗被摇下来，里面的人喊道：“苏宜，上车。”苏宜抬头一看，居然是今天刚刚见过的杨政委。杨政委问苏宜：“你不是刚刚回来吗，又要去哪里？”

    苏宜说：“城里。”

    杨政委笑了笑，说道：“上车吧，我捎你进城，我正好也去。”

    苏宜想还能省点路费，毫无犹豫拉开车门，坐上车。苏宜的手在身边摸索一阵，仿佛有什么东西没找到，又转过身去寻摸，杨政委看着这奇怪的举动，问道：“苏宜，你在找什么？”苏宜回答：“我没看到安全带。”

    杨政委不解，问道：“你说什么？”

    苏宜立刻意识到自己的问题，讪讪说道：“没什么，我看错了。”

    杨政委不做深究，启动车辆，出发进城。

    杨政委问道：“你要去哪里？”

    苏宜回答：“方便的话，您把我放在供销社门口，我要去买点东西。”

    杨政委笑道：“不需要对我使用敬语，显得我比较老，我叫杨嘉颂。”

    苏宜笑了。

    杨嘉颂瞥见苏宜的笑，也跟着笑了：“去买件棉袄吧，这刚刚入冬，冷日子还在后头，别冻感冒了。”

    “带的钱够吗？”

    苏宜点点头，心想钱就这么多，量体裁衣。

    苏宜想到以后的日子，不能天天伸手找乐成要钱，说道：“杨政委，我有一个请求，不知道你能不能帮我。”

    杨政委笑道：“你说说看。”

    苏宜说：“如果营地有一些可以做工的机会，能不能介绍给我？我能干很多活。你是领导，我想你可能会知道一些机会。”

    “为什么要做工？”

    “挣钱。”

    “乐成不给你钱吗？”

    “他的钱是他的钱，我挣我的钱。”

    “我是说，你给他们当保姆，乐成不给你钱吗？”

    “要给的。”苏宜心想，他不给自己也会要的，不可能给谁白打工，也不可能给他当一辈子保姆。这两个儿子，以及乐成的生活方式，已经让她大跌眼镜了。如果可以，她真的一天也不想跟他们待下去。

    苏宜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起来，苏宜显得很尴尬，只好扭头看着窗外。杨政委把车停下来，从后面座位上放着的包里拿出一盒饼干，递给苏宜。苏宜知道饼干是这个年代的稀罕物，连忙推辞道：“谢谢，我不要紧的。”

    杨政委把饼干塞到苏宜手里，说道：“吃吧，我在食堂看到你中午没有吃饭。”

    苏宜听完吃惊地扭过头来，看着杨政委，却被他有些炙热的目光灼到，立即扭过头，看着窗外，说：“不碍事。”苏宜把手里的的饼干放回后座上。

    杨政委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专心开车。苏宜有点后悔自己刚才省钱的举动，像她这样特别在意距离感的人，对别人的靠近十分敏感，无论对方是有意还是无意，苏宜先撤退八百里。

    不一会儿，杨嘉颂把车停在供销社门口。苏宜正要下车，听杨政委问道：“你有票吗？”

    苏宜好奇：“什么票？”

    杨政委从胸前口袋里拿出几张票，递给苏宜，说道：“没有这些，你花钱也买不到。”

    苏宜想起来这个年代的特点，说道：“需要多少钱，我换成钱给你吧。”

    苏宜又生怕唐突了对方，补充道：“我知道这些票花钱也买不到，但是我不能白拿。”

    杨嘉颂知道苏宜很有原则，他今天已经唐突了一次，不能一错再错，赶紧说道：“好，跟你换钱。”

    苏宜掏出自己口袋里的钱，说道：“我一共有十三块二毛六分，我需要买一件棉袄，和床单、毛巾杯子之类的生活用品。”

    看着整齐的钱币，躺在苏宜骨骼均匀白皙的手中，杨嘉颂脑子转得嗡嗡响，不知道怎么表达才得体，半晌说道：“苏宜，你现在手中的钱有限，买你最需要的，比如说棉袄。床单被套这些，库房还有一些存货，是新的，但是是次品，所以不会下发，你不嫌弃的话，我去拿一床给你。杯子盆子这些，我们也有一些次品，可以先用着，等你有钱了再买。”

    苏宜半信半疑，问道：“你不是骗我吧？”

    “我向毛主席保证，不会骗你。”杨嘉颂笑道“你下车去买，你记住价格，然后一会儿一起算给我可以吗？我大概过半个小时来接你回去。”

    苏宜问道：“你还要回去？”

    杨嘉颂说道：“是的，我来送一份文件，送完就回去。”

    苏宜想了想，说道：“好吧，谢谢。”

    这个年代的供销社堪比二十一世纪的奢侈品店，售货员站在柜台后面冷若冰霜，爱搭不理。苏宜捏了捏口袋里的票和钱，底气十足地开始找自己想要的东西。苏宜想的是以气场取胜，可惜售货员看的是衣装，她已完败而不自知。苏宜发现了一个更令她崩溃的现实，这里并没有棉衣棉裤，只有原材料布匹，还需要去裁缝铺加工。

    苏宜只能面对现实，以一种自认为不卑不亢的态度，对售货员说：“同志，我要扯布做棉袄，您看我需要扯多少？”

    售货员正在聊天，白了苏宜一眼，根本不搭理，继续聊天。

    苏宜拿出布票，说道：“同志，我有票。”

    售货员瞥了一眼，说道：“自己要多少布，自己心里没数啊，我只管卖布，我还管给你尺寸，回头你买多了买少了，还得找我负责不成？”说完又是两个大白眼。

    苏宜心一横，说道：“同志，我买五米布。”苏宜想着用不完以后留着用呗。

    这下售货员终于站起来了，但看苏宜跟看神经病一样，说道：“一米布8块，五米布多少钱，能算明白么？”苏宜尴尬了，灰溜溜走了，听见两个售货员还在交流她是个神经病。

    苏宜准备向时代低头，先去买点卫生用品，内衣和卫生纸，这里也没有胸衣，现在是冬天无所谓，到了夏天可怎么办？苏宜想想都头大。还好其他东西买的顺利，苏宜用毛巾包裹这些带着隐私属性的物品，走出供销社，看到杨政委已经等候在外。

    苏宜赶紧上车，抱歉地说道：“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杨嘉颂拿出两件半新不旧的棉衣递给苏宜，说道：“我妈妈年轻时候穿过的，不嫌弃就先凑合吧。”

    苏宜接过来，说道：“谢谢。”

    杨嘉颂倒是没想到，苏宜如此爽快，不由得笑起来。

    苏宜好奇，问道：“你笑什么？”

    杨嘉颂见苏宜不扭捏，坦诚说道：“我还怕你不收。”

    苏宜笑道：“不收就要挨冻。我可不想伤风感冒。”

    杨嘉颂回应道：“能这么就想就太对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面子都是其次。”

    苏宜自嘲道：“哪有什么面子，我刚才就是乞丐巡游，被人一眼看穿而不自知。”

    杨嘉颂也笑道：“先敬罗衫后敬人，你别往心里去。”

    苏宜笑道：“当然不会，人贵自重。”

    杨嘉颂说：“那我们开车回去了。”

    苏宜有点不好意思，但是还是鼓足勇气说道：“杨政委，您刚才说要给我一些瑕疵品的床单被套的，能今天就给我吗？”

    杨嘉颂说：“可以，没问题。我不指望你对我直呼其名，但起码不用敬语吧。”

    苏宜笑了，说道：“不好意思，习惯了。”

    杨嘉颂问：“习惯了？我们今天才认识。”

    苏宜说道：“初次见面，礼貌当然要更足一些。”

    杨嘉颂一愣，说道：“现在不是第三面了吗？”

    苏宜会心一笑，让杨嘉颂心脏都漏了一拍，赶紧握紧方向盘，稳了稳自己的心，专心开车。

    见杨嘉颂不说话，苏宜也不好打扰，扭头看窗外风景。刚才杨嘉颂给她各种票据的时候，她已经通过抬头发现了，这里其实是她以前的家乡，确切地说，她被遗弃的地方，后来她被送到福利院，几经辗转，长大求学，对这个可能的出生地，一点印象都没有。再见这几十年前的故乡，苏宜既不觉得亲切，也无波澜。也许这是她亲生父母生活过的地方，但是她对父母也没有什么概念。冬季白天短，下午三四点钟便露出暮色，苏宜看着天上漂浮的白云，有些空落落。

    杨嘉颂瞥见苏宜脸上的郁色，问道：“苏宜，你想什么呢？”

    苏宜回过神，说道：“没想什么，今天谢谢你。”

    杨嘉颂一笑，说道：“谢谢已经说了很多了。”

    杨嘉颂问道：“你的名字怎么写？”

    苏宜回答：“苏州的苏，宜昌的宜。”

    杨嘉颂好奇道：“你上过学？”

    苏宜突然发现自己失言，这个杨嘉颂真狡猾，于是回答道：“也就认识几个字，自己的名字总是知道的。”

    “林黛玉当时也是这么跟贾母这么掩饰的，些许认得几个字。”杨嘉颂又问道：“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苏宜说：“有文化的人帮忙取的。”

    杨嘉颂笑道：“苏宜，你说话的警惕性立刻提高了。”

    苏宜不想跟这种喜欢不停看穿自己的人聊天，太费脑子，于是闭嘴。

    杨嘉颂讨了个没趣，专心看前方，驶向目的地。

    到达营地后，苏宜见停车的地方不是宿舍楼，好奇问道：“这是哪里？”

    杨嘉颂说：“你不是要瑕疵生活用品吗，这里是库房，跟我来拿。”

    苏宜总算露出了笑脸，说道：“好的，谢谢。”

    苏宜突然脸色一变，杨嘉颂连忙问道：“有什么问题？”

    苏宜答道：“忘记买一把锁了，乐成的两个孩子都有些顽皮，我不希望他们随意进我的房间。”

    杨嘉颂点点头，说道：“孩子还小，你们多教，会有规矩的。”

    苏宜心想，三岁看到老，而且乐成也没什么方法，这俩孩子不仅没有规矩，还心思歹毒，自己可得保护好自己。自己本来就不喜欢小孩，碰上这样的小孩，那更要避而远之了。

    苏宜点点头，跟杨嘉颂再次道谢，准备回去。

    杨嘉颂说：“你认识路吗？乐成现在也不在家，你有没有钥匙？”

    苏宜只好说道：“杨政委，请您指点。”

    杨嘉颂心想这个姑娘说话真是言简意赅，说道：“光指点可能不够，还得带路。”

    苏宜心想，自以为幽默，但是今天杨嘉颂帮了自己这么多，也不好太冷淡，努力挤了点笑容，说道：“谢谢。”

    杨嘉颂帮苏宜拿着被子，把苏宜送回宿舍，果然看到铁将军把门。杨嘉颂交代苏宜原地等，他去找乐成回来开门。

    杨嘉颂的身影消失在宿舍院子门口，刚刚还一片沉寂的小院，突然热闹起来。苏宜听到各种议论声。

    “这个邋遢的农村丫头怎么把自己收拾干净了？”

    “刚才没看错吧，是杨政委送她回来的？”

    “这丫头模样挺大啊。”

    “怎么还劳烦人家杨政委送回来，这农村丫头真是不懂事。”

    “一个农村孩子，知道啥？”

    “我只求她不闯祸，不往地上泼水，不把我家淋湿了就行。”

    听到这句话，苏宜往阳台外看了一眼，认了一眼刚才说话的人，就是记忆中的“何嫂子”。何嫂子与苏宜对视，心下吃了一惊，这个唯唯诺诺的农村丫头居然敢看自己，眼里还带着狠劲儿，这以后让她骑一头还得了，自己欺负她的那点儿事，岂不要人尽皆知？于是壮着胆子喊道：“苏宜，你可不能再往地上泼水了，我们楼下跟着遭殃，这冬天没太阳，什么都不好干。”

    苏宜回答道：“何嫂子，给您添麻烦了，上次累昏了去住院了，也没来得及帮您把一院子的衣服床单被套收拾好，我洗了大半天，您估计也得收半夜，真是对不住。”

    众人面面相觑，也都明白何嫂子为人刻薄，借机剥削的事儿，心想这丫头从医院回来，精气神都变了，敢跟何嫂子呛，不关自己的事情，还是不开口的好。而且刚才这丫头可是被杨政委送回来的，谁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

    于是有人开始说：“我接孩子去了。”

    “我去摘菜。”

    “你们聊啊。”

    一院子突然冒出来的人，又突然做鸟兽散。

    乐成踏进院子门，刚好看到这一幕，何嫂子在苏宜那儿没讨到便宜，瞪了乐成一眼，扭着屁股进屋了。

    乐成不明所以，抬头看见苏宜面色不善，走上楼说了一句：“跟家属搞好团结。”

    苏宜心想我一个打工的，又不是家属，不是团结对象，但又不想跟乐成多说，于是点点头。

    乐成开锁推开门，接过苏宜手里的东西。乐成看到是战士的生活用品，问道：“这是哪里来的？”

    苏宜回答：“杨政委给的，说是次品，可以给我用。”

    乐成嗯了一声，说道：“我还有训练，你自己收拾，晚上带孩子去食堂吃吧。”

    乐成说完转头下楼，苏宜突然想起还没有把剩下的票和对应的钱给杨政委，连忙喊住乐成，说道：“帮我把钱和票还给杨政委。”

    苏宜理了一下，递给乐成，说道：“我也不知道对不对，你问问杨政委，如果有差的，我再还给他。”

    乐成问道：“你怎么会问他借这些？”

    苏宜把刚才上城里买东西遇到杨政委的事情大致说了一下。

    乐成说道：“城里不比农村，不要乱跑，你这么大人了，也别老给别人添乱。”

    苏宜心中默默贯彻了下打工人不跟老板顶嘴的基本理念，没说什么，点点头。

    本以为乐成就走，没想到又转过头说道：“别说了还不高兴。”

    苏宜心想我还得感恩戴德发表挨训感言吗？苏宜希望乐成赶紧走，于是又努力挤了点笑容，说道：“好的，我知道了。”

    乐成终于满意的走了。

    苏宜开始收拾房间，用手指把脏兮兮的床上用品丢到地上，捆成一团，找了一块破塑料布裹起来，想扔不好意思，现在毕竟物质条件是真艰苦，准备找个时间洗洗看还能不能用。衣柜里的衣服，苏宜更不敢扔，怕没得换，只能一件一件洗了晾晒起来。收拾完自己的房间，苏宜在家里转了转，说实话，这乐成和孩子的房间也挺脏的，不过今天没时间了，看看明天的太阳再说吧。

    天色越来越暗，苏宜朝窗外望了望，果然发现乐成带着两个孩子回来了。

    两个孩子脏兮兮的，尤其是小的，脸上和花猫一样，鼻涕壳子糊了一脸。乐成见苏宜无动于衷，说道：“苏宜，你给孩子洗把脸吧。”

    苏宜想起自己的身份，试了试开水瓶里没水，只好去屋外的水龙头处接了一盆凉水，两个手指掐着一块毛巾，递给孩子。苏宜解释道：“下午洗衣服把热水用光了，我一会儿去打。”大点的孩子背着乐成狠狠剜了苏宜一眼，苏宜也回敬了冷漠和警告。

    乐成叹了口气，也不好再责备苏宜什么，只好说道：“走吧，去吃饭吧。”

    四个人来到食堂，苏宜只要了一个馒头，坐在一旁慢慢地吃，她不敢吃饭，生怕两个孩子的筷子又倒腾到她的饭碗里。

    乐成见状问道：“只吃这么点？”

    苏宜说道：“够了，不饿。”

    苏宜问道：“把票和钱还给杨政委了吗？”

    乐成点头。

    苏宜又问：“够吗？”

    乐成说：“对，苏宜，你还挺能算账，你哪里学的？”

    苏宜不说话，继续默默吃馒头。乐成见苏宜不说，也不再追问。

    小点的孩子风卷残云吃完了盘子里的食物，伸手就去抢苏宜的半个馒头。苏宜吓了一跳，失手把馒头掉在地上，小孩也不嫌脏，捡起来就吃。

    旁边的人目瞪口呆，苏宜默不作声，乐成有些尴尬，说道：“这么大个人了，馒头也拿不住。”

    苏宜仍然不做声，满脸的嫌弃让乐成心生烦闷，把自己手里还剩下的一个馒头递给苏宜，说道：“吃吧。”

    苏宜不接，说道：“不用了，我不是很饿。”

    苏宜见乐成没有收回手，自己也不打算让步，说道：“我先回去了。”

    乐成不好再训斥苏宜，只能干生气。大宝试探性问道：“乐叔，你不吃把馒头给我吧。”乐成只好把馒头递给大宝，说道：“吃完了自己回去。”

    说罢，乐成起身走了，追上苏宜，说道：“苏宜，别动不动就走，跟孩子一般见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