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都市男主死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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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寒山(上)

    我是艳绝京城的花魁,是大祈出了名的美人,也是大祈身份最低贱的那一类人。

    男子爱我、笑我、轻薄我,女子羡我、恨我、可怜我。我却不能反抗,只能把苦楚混合着被命运打落的牙齿与血水一起往肚里咽,面上还得带着柔媚的笑意。

    从我流落青楼、卖身为伎那一刻起,我就失去了做一个挺得起腰杆、直得起脊梁的人的资格,同样的,我也失去了保留我作为正常人最后的尊严的名字。

    妈妈叫我芸儿,姐妹们叫我芸儿,恩客也叫我芸儿。芸儿,这是花魁的名字,可是没有人知道,我不叫芸儿这么个俗气到透着胭脂水粉的名字。我叫江枫,江河的江,红枫的枫。

    我在泥沼里爬了很久,爬到快要麻木了,才在泥沼的尽头看见一点光。我发过誓,如果不能做大祈地位最高的那个人,那么宁愿去死。为了这个誓言,我忍下心沉住气,一点一点在暗中积累着自己的人脉,只等可以让我蜕变的那一天。

    累吗?或许吧。我受够了这种被人用打量一件货物一样的眼光打量我的日子,所以就算再累,我也可以忍受。

    ——原本我是这么想的,如果我没有遇见他的话。

    哪怕过了这么久,我也依然记得和他相遇时的场景。

    那日春光正好,我去折花,却见墙上摔下来一个人,一个少年。花魁的院子里若是突然出现一个男人,那可是要立刻告诉给妈妈的大事。可是我没有,因为我看见少年的眼睛,黑白分明,澄澈透亮,那是只属于孩童的纯真。

    鬼使神差地,我弯下腰,将他从地上拉起来,还刻意让跟着我的龟公离开。

    少年不知我是谁,又或许知道了,但是不在乎。不过这些都和我没有关系了,因为我从他的眼中,第一次看到我真实的模样,我看到了“江枫”,而不是“芸儿”。

    我贪恋少年眼中真实的我,所以我将他留了下来,一直到深夜,他才匆忙告别,说是要归家。

    不知不觉,已经聊了这么久吗?我第一次感受到怅然若失,我想问少年还会来找我吗,我想问他的名字,我想不顾一切把我的身份告诉他。

    可是我没有。我终究是胆怯了,在那双如稚子般纯洁的眼眸前。

    好在,少年第二天也来了。往后许多时日,少年一直如初遇那天一般,从墙上跳下来,落到院子里,落到我面前,落在我眼里。

    我渐渐与少年熟络起来,知晓了他的名字,沈故夜;也知晓了他的身份,因为在战场上突然出现救下大祈唯一一位女将军而被请为将军府的座上宾。

    沈故夜实在不像是大祈的人。他留着与大祈男子皆有不同的短发,因为不会行礼而闹出诸多笑话,说起大祈的官话来磕磕绊绊,声音却清亮柔软。沈故夜不是大祈的人。

    后来沈故夜告诉我,他确实不是大祈的人。他来自另一个地方,那里有天上飞着的铁鸟,有地上跑着的铁车,有水里游的铁船;但是吸引我的不是这些铁皮怪物,而是他口中那个人人平等的社会。——“社会”这个词,也是沈故夜告诉我的,我不懂其中含义,却觉其中奥妙。

    沈故夜还告诉我,他来到这里时,还在读书,读高二。我不知道高二是什么意思,但是我羡慕他可以读书,也羡慕他口中和他同窗的女子。

    和沈故夜接触得越来越久,我越来越不像以前的我。因为我发现我开始害怕了,我害怕我会无法完成曾经立下的誓言,我怕我会被哪个恩客赎身带回家做侍妾,我怕沈故夜有一天会突然离开,就像他突然来到大祈一样。

    我开始惊觉,我爱上了眼前这个永远纯真如稚子的少年。

    可是老天爷总是如此不解人意。就在我竭力想要躲避沈故夜企图回到过去那种麻木无情的状态时,那位被沈故夜救下的女将军找到了我。

    女将军坐在我面前,神色肃穆。可是我看着她,一阵恍惚,因为她的眉她的眼她脸上的一切,我都曾对着铜镜描摹过无数次。

    她说她叫江眠,是我的姐姐。是我同父同母的亲姐姐。

    我有些想笑,冷笑,嘲笑,讥笑,什么笑都好。同父同母的亲生姐妹,一个流落青楼沦为最低贱人人都可唾上一口的伎子,一个上阵杀敌人人艳羡赞不绝口的大祈女战神。

    江眠的语气满是愧疚,她说幼时我们姐妹俩同去看花灯时,我不慎被拍花子拐走,就此失了下落,她长久以来一直都活在痛苦和愧疚中。

    可是我呢?如果你觉得一句愧疚就体现了你对我的关心,那这么多年,我的痛苦和我受到的折磨,又算什么呢?

    所以我笑了,笑着笑着,流下了眼泪。我问江眠,既然这么多年都没有找到我,为什么今日突然来和我认亲?还是说我身上有什么值得你利用的地方吗?

    江眠说,她没有这种想法,她是听这些时日沈故夜在府上提起我这个艳绝京城的花魁,出于好奇才找人打听我的消息,却没想到一路打听下来我竟是她失踪已久的妹妹。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我突然释然了,不是因为理解,也不是因为放下,而是因为疲倦。我厌倦了无休止的猜忌与反抗,我有点想沈故夜了。和沈故夜在一起的时候,是我最放松的时候。

    我送别了江眠,一个人待在院子里,对着空无一人的墙头发呆。院子里的红杏已经悄悄将枝条伸出了墙外,连它都不甘忍受这院子里的压抑,连它都有资格去到院子外,感受与院子里截然不同的风景。而我什么都没有,我连仅剩的真心也在不断地泥沼爬行中染成了漆黑。

    泥沼里也会开出花吗?我不知道。我只能祈祷自己在面对沈故夜的时候,可以把身上的污泥藏好,不要染黑了他纯白的赤子之心。

    沈故夜。我在心里说。我这辈子全部的运气,恐怕就用在和你相遇上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