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首的汉子是个圈脸胡子，在闪烁的火光下李甲觉得他好生面熟，可一时又想不起在这郊野之外有哪位狐朋狗友。

    “少……少公子，您……别……别误会！”

    原来是个结巴，这人一出声李甲立马认出来了，原来他是长安城东市古董行的单老板——三天不见两天见的老熟人！

    “哎呀，是单老板呀！你怎么不早说，本公子还以为遇到山贼了呢！”

    李甲的话语虽然表现得热情而又自然，可心里一点儿也没敢放松。他一面说说笑笑一面在心里琢磨着：不对啊，单五他如何晓得我们这个时辰出城？再说黑天半夜带这么多人来到底想要干啥？

    “呃呵，少……少公子说……说我们是……是山贼，我们就……就是山贼。都……都怪弟兄们疏……疏忽，黑……灯瞎火的，让……让少……少公子受……惊了。事……事情是这……这样的——”

    这单五本来就说话结结巴巴，一激动满肚子的话就像茶壶里煮的饺子——出不来了。

    旁边有个瘸子估计是实在听不下去，往前跳了两步，可他二话没说扑通跪倒在李甲的马前。

    李甲着实被他的举动吓了一大跳，下意识拽了一把马缰绳，结果照夜白机灵地挪了挪前蹄，瘸子也并没如他所想那样抱住马腿。

    “牛耕田拜见恩人！”

    瘸子仰着脖子朝马背上的李甲作了个揖说：

    “恩人，事情是这样的，前天哥几个就从内部得到您十五月圆之夜西行的消息，合计着怎么也得送别送别呀！可也不晓得您走哪条道，便只好分头行动。我想您要出关应该走这条官道，就和单老板他们一同在这里候着了！”

    “你……是牛郎？”

    李甲记得清清楚楚，此人是自己前年从一群长安恶少的拳脚下救出的，只可惜一条腿被打残废了！

    “是啊，恩人难道不记得我了？”牛耕田赶紧说。

    李甲怕他提起过去的事，赶紧点头说：“记得，记得，怎么能忘掉呢！”

    他仔细打量周围这些人：有的是长安城东西两市开店做生意的，有的是京畿城郊种田的庄稼汉，还几个是和自己没什么两样整日游荡在长安街头出入烟花柳巷的浪荡公子。

    面对此情此景，李甲不再设防，飘飘然了。他觉得这荒郊野外竟有了人间烟火味，有了家一般的温馨。他真想高唱两句流行歌曲：莫愁前路无知己，那个天下谁人不识君！

    一个总让人说三道四的花花公子突然之间人气爆棚，占据c位，存在感十足，人生真他娘的风情万种啊！

    “李公子怎么不说话了？你可千万别见怪，大伙儿怕今日一别再难相见，所以才私下串联一番，商议好到这山背后的单老板老家单家庄上摆下饯别酒席，想同您再聚聚，咋样？”又有一位面容俊俏白皙的年轻公子开口了。

    李甲回过神来一瞧原来是关公子，连忙向他抱拳道：

    “好好好，关公子不用再解释，李某都明白。弟兄们的心意我李甲全领了！不过嘛……不过实在抱歉，李某今晚要急着赶路，天亮前得出了关，恐怕是不能陪大伙一起去了！”

    “李公子莫要推辞，今儿弟兄们扛也要将你扛过去！”

    关公子这话一出，所有的人都响应起来，嚷嚷着要将李甲直接搞过去聚会。

    盛情难却，这可如何是好？李甲竟有些为难起来。

    方才虚惊两场，加之白天在婚礼上瞎折腾一整日，晚饭没顾上吃，这会儿确实饿得肚子咕咕叫了。再转念想想，妤若一个弱女孩子跟着自己这个大爷们跑，也够遭罪的了。

    倒不如趁此机会去单家庄打个转身，快去快回，一来给弟兄们一个台阶下，二来也好补补供给。磨刀不误砍柴工，稍事休整再上路，天亮前也差不多能出关，何必饿着肚子狼狈地跑呢！

    想到这里，李甲跳下马来，向众人抱拳致意道：

    “我李甲何德何能，对弟兄们有什么恩惠，敢劳大伙儿如此抬举！既如此，盛情难却，本公子恭敬不如从命，咱上单家庄去吧！”

    “这……这就对了嘛！有请少公子！”

    单五激动得手舞足蹈，居然说出了半句流畅的话！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不多时，一行人便已到了群山环抱的单家庄。

    居高临下，李甲借着清澈的月光俯瞰山村，不由得连连赞叹。这山村俨然就是世外桃源，僻静、幽美而自成天地。

    自幼在国际大都市长安城长大的他，早已习惯了那里的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在他的心底，一直藏着一个去处，那里没有高墙深宅，没有侍卫林立，更没有尘世的喧嚣与官场的尔虞我诈。可是这样的地方在哪里呢，他至今没有找到。

    李甲还记得，他曾酸不溜秋地向北里一个叫三儿的漂亮女孩吐露过心声，说是有朝一日要同喜欢的女孩在一起，种田、喂马、劈柴，放一群羊、生一堆娃，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那该多好！

    想到三儿，他不禁望了望妤若姑娘。

    “少公子，少公子，咱到……到家咧！”

    单老板见李甲愣着不走，赶紧招呼他进庄。

    众人一窝蜂般簇拥着李甲和他的婢女妤若进了庄，原本宁静的山村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话说单老五在长安城东市做古董买卖，店铺并不大却赚钱无数，富得淌油，因此老家的座落收拾得比别家都气派。

    贵宾光临，单老板一声吆喝，一支乐队出来迎接。一时间，牵马的牵马，接人的接人，场面比接姑舅还要热烈隆重。

    接下来自然是宾主入席，大块咥肉大碗吃酒，其乐融融，共叙多年来经营的深情厚谊。（这等场面，此处省略多少字也没意思，友友们脑补便是）

    酒过三巡，话入正题。单五郎抹一把额头上的汗珠道：

    “单某晓得，少公子此……此去，必定是要去大……大漠寻宝！寻……传说中胡商遗……遗落的那批黄……黄金珠宝！”

    （顺便声明一下，最好不要学单老板说话，据说……这个……一学就……就上口，而且入脑入心）

    李甲连连点头曰：“果然，知我者，单老板也！”

    谈到共同的爱好，单老板很快便打开了话匣子，主动为甲公子提供了不少有价值的信息，虽然在李甲看来这些大多是无稽之谈并没有多大价值。

    不过，当单五提到开元二十二年秦州大地震，说麦积山被震作两半，山中所藏宝物多半被埋没时，李甲的兴致一下子来了，赶紧问：

    “难道后来就没人去找那些宝物了吗？”

    “当……当然找……找了！我听说皇……皇上都派……派人去找了，可……可是啥……都没……没找着！”

    单老板果然是个财迷，一提起黄金珠宝顿时两眼放光，一句话竟然被说成了八截子。

    然而李甲并不在意，他的心早已飞到了秦州的麦积山。他相信这绝非空穴来风，他也从来不相信这个世上的东西会毫无征兆地蒸发，特别是黄金珠宝之类的。

    “唉，都三……三十载过去了，单某觉……觉得这大概只是讹……讹传罢了！”

    单老板说着说着就像在讲一个遥远的传说，眼里显得黯淡无光。不过，很快地，他的眼里重新闪起了光芒。

    “少……少公子，”他说，“你此去路过兰……兰州，务必去……去捞捞黄……黄金！”

    李甲没想到这个结结巴巴的单五郎，今晚开口居然不是黄金珠宝就是珠宝黄金，不由得心驰神往，将脑袋凑过去侧耳聆听，生怕错过什么重要信息。

    单五说，兰州的金城关渡口啊，每年都有满载黄金珠宝箱子的羊皮筏子还有木船发生翻船事故，不计其数的宝物沉到黄河之中，被暗流冲走。

    他还说，死里逃生的人眼里的黄金珠宝一定是黯然失色、与顽石没有啥两样的，因此他们不会再去放命打捞。

    再说，要将这些很沉的宝箱打捞上来并非易事。所以嘛往下游走，特别是大河拐弯处水流平缓的河滩淤泥里，一定埋了不少宝贝，整箱整箱的……

    说这话时，单老板两眼放光，几乎是咬着李甲的耳根子给他一个人说的。

    他还叹息说自己早就想找人去探宝，可无奈经营着一摊子买卖，难以脱身。加之要办理通关的过所，手续太复杂。这么多年来计划只好搁浅。

    好在这回少李甲西行，兰州是必经之地，他叮嘱他务必好好考察考察，说不定能有意外的收获。

    李甲听着单老板胡侃，看着这么多的弟兄专心致志侧耳聆听，心里觉得十分惬意，于是酒一碗接一碗地吃，居然把赶路的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坐在一旁的妤若，对什么宝藏黄金的根本没有一点儿兴趣。不过听到单老板提起“兰州”二字，她儿时的记忆便迅猛发酵，寻找双亲的心情自然愈加迫切。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大伙儿趁着酒性居然唱起了最近特别流行的离歌：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据说这是音乐人王摩诘新近写的歌，火遍了整个长安城。城外的灞桥边，这首歌被送别的人们整日整日地唱，唱得人眼泪哗哗，河水因此涨了不少！

    男人们的驴嘶马叫，虽然五音不全没板没眼，却也撕心裂肺情真意切！妤若居然被现场的气氛打动了，她的目光落在李甲公子的脸上，她发现他此刻天真得像个孩子，愈加的帅气可爱了。

    明月高悬，歌声凄凉，唱得夜拔凉拔凉的。几案上杯盘狼藉，院子里的篝火也渐渐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