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万乘行(15)
“我……”苏靖方卡顿了一下,然后轻声做答。“不瞒师叔,我其实动心了。”
“但是……?”张行戏谑以对。
“但是……”小苏认真道。“虽说师叔与师父看起来确实高下分明,但我还是信服恩师多一些,他教了我很多东西,我愿意跟他走,而若师叔真觉得有朝一日我恩师甘为你下,我自然也会跟他回来,师叔又何必在意这一时呢?”
张行想了想,反而点头:“有心说你滑头,却居然有几分真挚。”
“话语本不过如此,滑头也好,真挚也罢,要看日后小子的行止。”小苏依旧言之凿凿。
“也罢。”张行再度点点头。“那你准备在哪边过年?”
“我想回武安。”苏靖方回答坦荡。“想家了,也想恩师了。”
“那就去吧。”张行笑道。“走前去一趟一位叫樊豹的头领营内,找他要封信……”
苏靖方想了想,认真来问:“樊梨花?”
“是。”张行应声干脆。“我托你师父从清河收拢的她,否则不知道她在河北会闯出什么祸来。”
“闻名不如见面,经此一遭,师叔的本事我是服气的。”说着,苏靖方点点头,不再犹豫,起身拱手告辞,走得干脆。
张行坐着不动,只是继续看天。
过了一阵子,另一个人略显犹疑的赶到此处,张行倒是没有邀请对方同坐,而是起身拱手来笑:“曹大姐。”
刚刚换了新衣服没几日的曹夕有些错愕,便要举着注定每年冬日发作、满是冻疮的手拱手回礼,但中途似乎反应过来什么,复又收手,想学女子微微弯腰一礼,也不适应,只落得尴尬。
倒是张三郎主动来笑:“曹大姐拱手就好,日后咱们还要多见的,一些事情也要辛苦你……我听他们说了曹大姐在高鸡泊的事情,委实辛苦,也委实有本事,所以我想请曹大姐出来做事,以帮中舵主的身份,将此地军营里的家卷、军市里的事情全都管起来,尤其是现在,军市不只是来求活的附近妇孺,也起了一些正经的私市交易……这种事情免不掉,不如正经管束起来。”
“做事自然是应该的,这是张龙头看顾。”曹夕略显小心。“可不知道到底要怎么管?”
“无外乎是公平买卖,尽量帮助,能让寡妇跟军士正经结婚的就结婚,能公开公正做买卖的就做买卖……堵不如疏,然后尽量疏的公平。”张行脱口而对,并指向了身后热气腾腾的营房。“具体情况,曹大姐不妨去里面问问窦头领,这是正经军务,我主要是点了曹大姐的人事任命,怎么做,你们可以在里面公中做讨论。”
曹夕点点头,复拱手行礼,然后便鼓起勇气走了进去。
过了片刻,还没出来呢,第三位访客就抵达了。
“坐。”张行抬手一指,更加随意了一些。“他们都喊你窦小娘,可有正经名字?还是说就叫小娘?”
“回张三爷的话,就叫小娘。”窦小娘低着头坐在一旁,手里不安的摆弄着自己的军剑,头上的红头绳顺着被冬日寒风吹起的头发不断飘扬。
张行点点头,也不耽误时间:“那我直接问了,小娘,你是要从军还是要留家,又或者是帮内做其他事,譬如文书、后勤?”
“自然是要从军。”窦小娘声调瞬间高了起来。
“那是要在前线作战还是在地方守备?”张行追问不停。
“前线作战。”窦小娘没有片刻犹疑。
“我原则上赞同。”张行用了一个窦小娘没怎么听过的词,但不要紧,后半句她听懂了。“但你没有成年,我要你爹的首肯,最起码也要你义母的首肯……你进去问问吧!”
窦小娘怔了征,明显有些委屈和不满,但到底还是起身转入其中。
而张行只打了个哈欠,便继续看天。
这就是他枯燥的大龙头工作日常……不过说句良心话,张大龙头觉得枯燥是枯燥,可实际上,这个年关,整个河北都在这位大龙头的阴影下瑟瑟发抖。
因为到目前为止,渤海、平原已经丢掉了四个县里的七处大小坞堡,这种新战术从战术角度而言屁都不是,但从内外两边,于内是强调军纪,一个营一个营的拉出来示范性的强调,效果已经初现端倪;于外,黜龙帮放弃被官军视为命根子的城池,进军下一层级的坞堡,依然建立了切实的战略支点,而且获得了足够多的战利品和乡野资源的控制,倒是一种极为现实的扩张路线。
对于官军而言,很难想象,一旦境内的坞堡都被拿走,只剩下几个、十几个光秃秃的县城会是什么情况?还能在城池之间调兵吗?还有赋税吗?还能控制乡野吗?还能召集到有效战力吗?
资源和人口到底算谁的?
随着黜龙帮战术明确起来,不要说平原和渤海两郡刚刚从绝望中回过一点神来又被按着头塞进冰水里,就连清河、武阳几郡,上上下下也都开始恐慌和不安起来——被黜龙帮放走的坞堡妇孺早早将黜龙帮的战术和态度大肆扩散开来。
东都和河间不停的收到各郡,甚至各县,乃至于一些有关系坞堡主的直接求援,便是几家有名望的世族也都慌乱起来,忍不住参与其中的串联。而无论是东都还是河间,其实也都晓得黜龙帮这一手的厉害,也非常看重坞堡在眼下局势下对地方的维持,所以,两地外加地方州郡上下难得达成了完全一致的态度,都觉得应该做点啥……但思来想去,也都没有什么好办法。
因为军事问题的解决最终肯定要落在军事上。
可在大雪满地、大河封冻的情况下,他们想象不到该如何支援,该如何出兵?该如何踩着雪深入到大河畔,跟那二十五个营外加可能的黜龙帮援军决战。
黜龙帮坐在豆子岗前的般县,背靠东境八郡,根本不虚。
从这角度来说,平原和渤海的大部分地盘,因为地理位置缘故,似乎真的要从战略上放弃了。
“平原要被放弃了。”临近年关,新一轮雪花落下,平原郡郡治安德城的城头上,一个简易木棚下,吕常衡放下酒杯,望着漫天飞雪感慨了一句。“这里离黜龙帮太近,离河间太远。离张三郎太近,离中丞太远……不过也是,若非如此,人家从这里出兵来干嘛?”
“你知道我怎么想的吗?”对面的平原通守钱唐喝了一口冷酒,面色平静。“我不怕他们弃了平原,我怕的是开春之后,河间大营不舍得放弃,匆匆又派兵来,东都也不舍得放弃,还派人来援助……”
“确实。”吕常衡就在城头的风雪下想了一想,认真以对。“但那样只怕正入张三郎的彀中,军队远道而来,不能持久,而若是黜龙军主动收缩,他们反而要无从下手,继而失序,到时候在这里被调度起来,出现破绽,只怕会再如之前那般失了整个建制大军的,此地就会沦为河间大营的失血之地。而河间大营一旦整体衰弱,莫说平原和渤海,整个漳水以南都要变成黜龙帮的地盘了。到时候……到时候,黜龙帮在河北何止是立足,就已经取得胜机了。”
“不是那么简单的。”钱唐点点头,复又摇头。“一旦黜龙帮取下漳水以南四大郡,便是与东境比翼齐飞的格局,战略态势便彻底打开,无论是进取河北,还是南下淮东,都将肆无忌惮,眼瞅着便是万乘之势了。”
吕常衡又想了想,只能点头:“确实如此,”
钱唐继续言道,面色愈发艰难:“其实,我怕的不是败,而是怕眼睁睁的看着要败却无能为力,怕的是,大家明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可受制于局势,却只能一步步的按照错的来。”
吕常衡看着眼前之人,注意到刚刚三十的对方发鬓上已经有了白发,却是无话可说。
这种有心杀贼,无力回天的感觉,他也曾有过,李清臣身上更明显,现在轮到这个昔日同僚中最佼佼者了。
而这种感觉,如果不是处在一些关键位置上,是很难察觉到的。
二人沉默了一阵子,钱唐忽然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来,递给了对方:“你看看。”
“若是张三郎写的那个传单,破赵氏坞堡时发出来的那个,我早就看过了。”吕常衡根本就没接。“满城都有抄录,估计河间和东都也能看到……关键是你怎么看?”
“前半截写的是大实话。”钱唐将那张纸捏在手上重新睥睨来看。“天大的实话……大魏朝廷在州郡层面,在中间和地方上看起来是有些可为的,是有不少胜利的,最起码算是各有胜负,但在最上面和最下面却一败涂地……这点,别人不知道,咱们不知道吗?”
“是。”吕常衡也苦涩起来。“圣人弃天下,到了东南也依旧糟践人心,咱们原本指望中丞能在东都收拾局面,重立一个大魏核心,可中丞那般辛苦,却怎么都拉不动关陇人心,关陇那些人根本只是在等曹氏咽气,另寻出路……到现在为止,当日放靖安台子弟到地方自行经营的战略,已经算是败了吧?咱们根本就没有能支援中丞,反而是中丞要为我们耗费心力。”
钱唐只是盯着那纸张在风中舞动,并不吭声。
“至于底下的人心。”吕常衡望向外面的雪原,一声叹气。“我原本以为只是修补圣人三征的缺口,但经历了东境半年再过来河北,便没了想法……就凭这赤地千里,白茫茫一片的,拿什么跟张三郎争?真以为他小张世昭的名号是假的吗?人家在东境真的是能安稳百姓的。”
“这些都已经过去了,都是既定之事实。”钱唐虽然还在看那张纸,语气却莫名平静了下来。“关键是他这封文书的后半截……他说,薛常雄是个军头,无治政之能,无大局之观,只晓得手中兵马,只在意军中利害,所以河间大营眼里只有维系军队强大的丁壮、赋税和豪强人心,素来就是纵兵残民,竭泽而渔,尽失人心,绝不会顾虑地方上和老百姓的,所以此番坞堡被连番破开,开春他一定顶不住各处豪强从军中传达的压力,会自投罗网;还说我们这些地方官,看似城池未失,但没了治下之民,其实已经沦为冢中枯骨,只能坐守孤城,既无心,也无力作为;而河间大营没有地方上的协助和约束,只会更加变本加厉,肆无忌惮,届时宛如无水之鱼,更要被他们黜龙帮轻松击破……你觉的呢?”
“我……”吕常衡面上有些茫然,又有些惶恐,还有有些犹疑。“我觉得恐怕真会如此,哪怕他当众这般说,还是会如此。”
“我回去就找清河的曹太守一起,给薛常雄写联名信,请他谨慎一些,等春耕后,老百姓有了一年盼头,他也整备好兵马,再来不迟。”钱唐平静以对。“而他若是听我言语,我拼了命,也要替他维持此间半郡局面,为他和中丞,还有朝廷,尽一份力。”
“若是他不答应呢?”吕常衡迫切追问。
钱唐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看向自己端着信的手掌上,吕常衡顺势看去,却看到对方指尖上忽然冒出火星,继而离火真气发作,瞬间将那张传单给焚烧殆尽。
“那我就降了。”钱唐将手中纸灰抖落,端起酒来。“去做我的大头领去!且看看张行还是白常检,到底谁有没有那个万乘之命!”
吕常衡如释重负。
而下一刻,钱唐一饮而尽后,复又有些有些暗然:“也算是对得起张公死前的叮嘱了。”
外面风雪愈盛。
且说,临到年节前,大雪重新扫荡了河北,而在新一轮的简单扫雪后,即便是般县的黜龙军大营也陷入到了某种放松与释然中,很多东境军士已经离开,部分头领也请假渡河回家去了。
旁边的般县城门大开,虽然物资贫瘠,但还是出现了红头绳、炸面团、平安钱等简易货物,包括解签算卦、写字代信,也都屡见不鲜……附近城市、坞堡、乡村里的人开始恢复活力,接着年节展现出生命的顽强。
当然了,除此之外,当然少不了大营里那些挂了利市的标志性运动比赛。
张龙头也没闲着,他跟魏玄定、雄伯南、以及代替单通海留下的王叔勇几人分别去前线占据的几处坞堡做了拜访,既是慰问也是检查,回到般县,已经是大年二十七晚上了。
睡了一晚不说,到了天明腊月廿八,这个时候,就显得很乏味。
后天会有一场大宴,而眼下,他张行偏偏又无事可干。
真的是无事可干,他又不能像窦小娘那样挂着一个军剑,四处参加比赛,拿自己那般修为去跟军士抢夺那些利市,也没法像王叔勇、窦立德那些人一样聚集一帮乡党煮肉粥,畅谈美好人生的……大部分人都是在干这个,是连魏玄定都有自己的同乡来投奔,正在自己营房里卖酸呢!
真要说,大概只有贾越跟自己一样孤孤单单,恰好也是同乡,自己正该找他来喝点粥。
但实际上,张行并不知道该跟贾越说什么……说北地风俗?谈黑帝爷的信仰?还是问他对自己是不是有些误会?
开不了口的。
于是,张行开始无聊到离开军营,使用真气练习腾跃……凝丹半年后,他多少掌握了一些真气释放的技巧。
在他看来,所谓凝丹期标志性的那两个真气技能,一个所谓护体真气,一个是真气腾跃,说白了也就是那回事,无外乎是把丹田那团属于自己的天地元气看做一个发动机或者燃料储藏器,通过正脉和奇经释放出来。
然后根据释放的脉络、方向、多少,来形成一些看起来比较玄乎的玩意。
均匀的、和缓的、全面的释放,就是护体真气,这个最简单,时间久了,很容易形成肌肉和脉络记忆,变成一种穿衣服似的随意感觉。
以脚下几个脉络为主要真气释放途径,正脉为主、奇经为辅,加以控制和联系,就能轻松腾跃起来。
但比较危险,因为落地时需要技巧和经验,也需要大量练习。
包括骑在马上,适当释放些真气抵抗重力,其实也是类似的一种低阶技巧变种,而相对应的,白有思当时展现出的“凌波微步”,则明显是一种高技巧变种。
理论上来说,张行修行了《易筋经》,而且真气储藏量似乎不是常理凝丹可比拟的,所以在某些方面应该还是有优势的,可实际上,他就是在这方面有些笨,半年了,才勉强掌握腾跃技巧,却也不敢轻易应用在实战中,更遑论“凌波微步”了。
但话说回来,他的真气就是量大管饱,这也是其他人跟本学不了的。
张行亲眼看见过,程知理、王叔勇这些新近凝丹之人根本无法维持一个时辰以上的高强度腾跃与战斗,而成丹高手诸葛仰更是一个下午被擒。
但他目前为止还没有试探出自己这种真气释放的极限。
般县大营南面,便是豆子岗,这片混合着盐碱沼泽的丘陵地带,此时早已经白茫茫一片,只有几处伐木点在高空稍显明朗。
时间连中午都没到,张行没有迟疑,从其中一处比较明显的封冻沼泽区继续点着真气腾跃了过去,大约中午时分,他就来到了大河畔。
然后便怔了一下。
因为平素宛如什么分水岭一般的大河,此时封冻如镜,甚至有行人车辆明显往来其上如履平地……哪里还需要什么凌波微步?
张行心中微动,神色恍忽,然后脚下寒冰真气再度释放出来,陡然跃起,却居然是负着双手点着真气往东南面的河对岸而去。
此时,四下皆白,头顶湛蓝,略无杂色。
张三郎过河之后,脚下非但不断,反而频频加速,竟然是顺着一条略显熟悉的道路,往登州而去。
行至傍晚,便已经过了邹平,来到济水,甚至隔着同样结冰的济水遥遥看到了河对岸的高苑县城。
此时,张行稍微犹豫了起来……很显然,这个路程,明日早上是不大可能抵达登州的,很可能要后日才行,但那样,年节大宴就要错过了,而这个时候回去,则是半点不耽误事的。
但他没有犹豫多久,便再度腾跃起来,继续往济水对岸而去。
也就是这个时候,远处一道金光飞过,从下游稍远的地方轻松拂过济水……张行怔了征,诧异停在济水南岸的河堤上。
而旋即,那道金光也折返回来,须臾片刻,便落在了张行身前。
“三郎怎么在这里?”白有思难得笑靥如花开。
“我想你了。”张行回答干脆,同样惊喜。
“只想我一人吗?”白三娘难得小女儿态。
“不是,我在营中的时候,其实也想秦二、李四、月娘他们。”张行坦荡以对。“若他们在,我或许还能捱过去,但他们非但不在,便是想去找都找不到……故此,今时今日,四海之内,天地之间,除你之外,我竟然不知道谁还可以想念?谁还可以依盼望?便往河畔走来。来到河畔,对你的思念之情不可抑制,便直接过河来了。”
白三娘点点头,走上前去,双手扶住了对方脸颊,双目含星,呼气扑面:“我也是。”
诗曰:
昆仑本吾宅,中州非我家。
将归谒东父,一举超流沙。
鼓翼舞时风,长啸激清歌。
金石固易弊,日月同光华。
齐年与天地,万乘安足多。
PS:过一阵大家就知道,我真没偷懒,昨晚上没撑住而已。
献祭一本新书《犁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