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苍穹重明 (7)拔仙之台
次日一早,近卫队护送李嗣业到拔仙台的山脚,因郭举伤口未痊愈,不适宜攀登。李嗣业另外挑选了两名护卫,与陈小浩一同登山,命令近卫队原地集结,等候他下山会合。
李嗣业知山顶寒冷,与两名护卫加穿寒袍,另取了一件给陈小浩披上。为便于攀登,他将陌刀交给郭举,挎上横刀。横刀乃大唐步兵配置,长约三尺,刃长二尺,刀柄两端较宽,中部稍细,便于单手持握,环首上有镂空图案,十分精致。见陈小浩并无兵器,另取了一把横刀送给陈小浩,随后迈开大步向山上行去,陈小浩和两名护卫紧随其后,一路攀山越岭,径朝拔仙台而去。
拔仙台是太白山的最高峰,海拔三千七百多米,山高坡陡,林木茂盛。谷地深邃狭窄,石峰林立,千姿百态。渐行渐高,寒风愈加凛冽,至海拔二千五百米以上,渐见石河、石海、石环等冰缘地貌。至海拔三千米以上,更见角峰、冰斗、刃脊、冰碛湖等多种形态,疑似化外之境。四人披上了寒袍,仍觉寒气袭体。
李嗣业、陈小浩趋前,两名护卫殿后,四人均是身手敏捷,步伐甚速。二个多时辰后,拔仙台在望,李嗣业指着拔仙台崖壁上的一座道观,对陈小浩道:“到了!咱们今日要谒见的薛季昌天师,当今圣上曾多次召其入宫,延问道德,恩宠倍加,呼为道兄。天师将归南岳,圣上曾赋诗曰:洞府修真客,衡阳念旧居。将成金阙要,愿奉玉清书。云路三天近,松溪万籁虚。犹期传秘诀,来往候仙舆。天师本隐居南岳华盖峰凌虚宫,因朝政诡异,特至此潜修经年,冀理正乾坤,匡扶王道!”
这座道观有名为“真仙观”,面积不大,据险而建,背靠拔仙台,耸立在两面是悬崖峭壁的山脊上,道观屋顶上有四根造型别致的翘角檐,每根檐上各挂着一个硕大的铜制铃铛。每当山间的清风吹来,铃铛便会随风舞动发出犹如天籁般的声音。
四人精神一振,加快脚步,沿着一条山石筑成的石阶,来到道观前。未及叩门,朱红的观门“呀”的一声从内打开,出来一名三十岁左右的道士,只见他头顶上清莲花冠,身着金丝银线道袍,足著草履,体形清瘦,背负道剑,手执拂尘,稽首作礼,道:“李将军,天师在观内恭候多时!”李嗣业还礼,口称“玄清道长,有劳了。”二人显然早就熟悉。
玄清道长微笑道:“昨日不见李将军上山,天师掐指一算,谓将军途中必是遇到了阻滞,但有贵人相助,当会逢凶化吉,因此宽心等候。”李嗣业惊道:“天师真乃神人也!”
玄清道长引领四人,穿过一道廊宇,直达院内,院内有一个高大雄伟的八卦老君炉,炉壁刻有乾、坤、震、离、坎、艮、兑、巽八方图,炉内云烟缭绕。李嗣业吩咐两名护卫在院中勤卫,仅带着陈小浩入内。
进入正殿,空无一人,殿内供奉着三清真神像:“玉清”座居中,又称“玉清大帝”,“元始天尊”,手执丹丸,象征天地未形、万物未生,清浊未判、阴阳未分混沌之时的“无极状态”;“上清”座居右,又称“上清大帝”、“灵宝天尊”,手持太极如意,象征混沌初开,阴阳始辩的“太极状态”;“太清”座居左,又称“道德大尊”,即“太上老君”也,其所著之“道德经”奉为道教圣典。
李嗣业、陈小浩取了香烛,焚香礼拜,三跪九叩,其心虔虔。叩拜完毕,玄清道长伸手引领,道:“天师在偏殿静修,请二位前往相见。”
进入偏殿,檀香缭绕,满室芬芳。一个鹤发童颜、仙风道骨的老道正盘膝坐在道榻上清修。这名老道年约七旬,头顶元始宝冠,身着一件九色离罗帔天师道袍,足着圆头阔底靴,左手竖于胸前,右手握拂尘,尘尾搭于左臂之上,法相庄严,闻得脚步声,双目一张,精光射出,下榻相迎。
李嗣业欲行叩首大礼,薛季昌拂尘轻转,道:“二位都是大德之人,闲俗之礼都免了吧,请坐!”他话音平缓,但自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威严。李嗣业、陈小浩于两侧酸枝椅分别坐下。
李嗣业道:“嗣业驻守安西大都护府,日前回京城省亲,看望府中高堂。郭举的堂兄郭源告知天师在拔仙台静修,召见末将。我原定昨日前来谒见天师后返回安西,本以为天子脚下太平无事,一时疏忽大意,未带近卫队同来,竟然在途中被贼兵伏击,一个兄弟在战斗中牺牲,以致耽搁了时辰。”
安西大都护府治所位于今新疆吐鲁番西北约十里处的交河城,管辖包括今新疆、哈萨克斯坦东部和东南部、吉尔吉斯斯坦全部、塔吉克斯坦东部、阿富汗大部、土库曼斯坦东半部、伊朗东北部、乌兹别克斯坦大部等地,设碎叶、龟兹、于阗、疏勒四个军镇。
天宝初年,李嗣业应募安西,天宝六年(747年),李嗣业跟随时任安西都知兵马使高仙芝出征小勃律国,吐蕃军队在连云堡依山旁水,修筑工事,严阵以待。高仙芝任命李嗣业和田珍为左右陌刀将,李嗣业身先士卒,从最险峻的地方爬上山头,陌刀砍劈,吐蕃兵尸首枕籍,一举拿下了连云堡,然后直捣小勃律国,俘虏了小勃律王和他的妻子吐蕃公主,自始诸胡七十二国皆震慑降附。李嗣业因功升为安西四镇中最靠西边的疏勒镇守使,他带兵修复城墙,引水灌溉,短短几年,疏勒镇面貌一新,成为一方富镇。李嗣业转战西域,屡立战功,名扬四方,成为赫赫有名的陌刀大将。
薛季昌脸色凝重,道:“李将军乃天朝陌刀第一将、武力盖世!竟然有人敢伏击李将军,实是来者不善,乱臣贼子看来是按捺不住,蠢蠢欲动了。将军可知伏击者何人?”
李嗣业道:“贼兵之首是一名黑面将军,其部属都是一群死士,杀之不退。听口音应是关中的将兵,我一向在安西镇守边陲,与关中将士少有交集,不认识他们。”手掌指向陈小浩,道:“危急关头,多亏这名陈少侠和他的猎人朋友出手相助,否则结果难料。”
薛季昌在榻上向着陈小浩稽首作礼,道:“李将军是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的国之栋梁,乃大唐肱股之臣。乱臣贼子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欲将他除之而后快。若被贼子得逞,实为天朝莫大损失,本天师在此代天下苍生向少侠谢了!”
陈小浩连忙站起,作揖还礼道:“鄙人适逢路过,挡了贼兵几支乱箭,谈不上什么功劳。”
薛季昌道:“少侠不必过谦,在此国运混沌之际,一次看似不经意的举动,或许就成为改变时局的关键。听少侠口音,莫非来自岭南?”
陈小浩心里一惊,忖道,他仅凭自己的一句话,就可认定自己来自岭南,可谓世事洞明,道:“正是。”
薛季昌微微一笑,道:“少侠请坐,以后本天师还有许多倚靠少侠之处。”
薛季昌对李嗣业道:“听闻数月前高仙芝大将军引兵二万从安西出发,长途跋涉三月有余,深入怛逻斯被大食兵包围,幸亏李将军神勇,得以保全主力而回。”
他所指的怛罗斯之战,是已升任安西四镇节度使、右羽林大将军的高仙芝雄心勃勃,向外扩张,屠戮石国,诸胡震怒,招来了大食国(阿拉伯人)的军队,七八月间,高仙芝部围攻怛逻斯城。由于大食国早有准备,在接到高仙芝进攻的消息之后立即组织了十余万的大军,双方在怛逻斯河两岸展开了决战。相持五天五夜之后,葛罗禄人被大食军队收买,临阵倒戈,唐军溃败。
李嗣业道:“当时战况十分惨烈,士卒伤亡惨重,所余才数千人,高将军本想收拾残部再战,我劝其退兵,但被盟军拔汗那部阻塞了退路,我为了开通道路,手持大棒打死打伤了数十名拔汗那士兵,现在回想起来,殊感愧疚。幸得别将段秀实斥曰‘避敌先奔,无勇也;全己弃众,不仁也。幸而得达,独无愧乎’,骂醒了我,知耻而后勇,率领陌刀队留拒追兵。我的陌刀队勇猛绝伦,如墙前进,大食联军顿时胆寒,不敢再行追击,我收拢兵勇,得俱免。回到安西以后,荐段秀实兼都知兵马使,为己判官。”
薛季昌道:“高大将军孤军深入敌国,面对十倍之敌,激战五日五夜不分胜负,若非葛罗禄部叛变,胜负实难预料,此战虽败,败不足耻,大唐天威不减。”
李嗣业傲然道:“我军虽然暂时不能灭大食国,但固守边疆,大食国也不敢进犯半寸!待我军休养生息,必定可再灭大食!”
薛季昌道:“李将军是天朝名将,有李将军镇守西疆,西域可安定矣。”顿了一顿,道“本天师道夜观天象,但见紫微星黯淡,东北方有反星闪耀掠过,此为远忧;又见木星运行侵入太微垣端门,从右入冲犯,停留不前,预示或三公阴谋犯上,或有大臣将相被杀戮,此为近虑。综上远忧近虑,恐怕有不轨之徒想逆天改命,江山改姓,危及国运。”
陈小浩道:“东北方反星闪耀,是不是预示着东北方向有人图谋逆天改命?”
薛季昌道:“如今镇抚东北的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安禄山是粟特族人,独掌十五万精锐正规军,拥兵边陲,其手下骁勇善战,实为我朝之大忌。然则,他是杨贵妃的义子,深获玄宗宠信,谁若向玄宗进谏,均被玄宗视为中伤谗言,轻则责问,重则降职流放,以致朝廷之中没人再敢诤言进谏。安禄山军力日渐强大,渐有凌驾中央之势。”
李嗣业道:“本朝初期实行府兵制,共置634个折冲府,其中有261个位于保卫京师长安的关中,军力是外轻内重。开元十年(722年),为防止境外各族进犯,大量扩充戌边军镇,共设安西、北庭、河西、范阳、平卢、河东、陇右、剑南、朔方九个节度使和岭南经略使,边镇兵力达五十余万,关中兵力则不足八万,形成外重内轻的军力格局,戌边军镇中又以安禄山军力最强。”
薛季昌道:“军力外重内轻本非要紧,但安禄山脑有反骨,却不得不防!”
李嗣业道:“安禄山虽然拥兵自重,但他既是圣上义子,又得宰相李林甫提携重用,当会感恩戴德,天师何以断定他有异心呢?”
薛季昌道:“并非本天师妄言,早在开元二十四年(736年),时任平卢讨击使的安禄山征讨契丹叛乱,因鲁莽轻敌,损兵折将大败而归,失律丧师,罪大不赦。范阳节度使张守珪怀有纵容之心,派人押至京城,请求玄宗定夺。当安禄山被押送至朝廷时,目光如炬的忠相张九龄看出其脑后有反骨,认为不杀必有后患。可惜反致玄宗批评张九龄无容人雅量,最终安禄山得以逃过一劫。综合天象,东北方之患不可不防!”
李嗣业道:“安禄山尊圣上、贵妃娘娘为父母,且无实质上的谋反举动,谅他也不敢轻易兴兵作反,或仅存异心而已,可谓是‘远忧’;天师刚才所言的‘近虑’又是何指?”
薛季昌点头道:“从天象而言,紫微星为帝星,帝星黯淡,且东北方有反星闪耀,流星掠过紫微星,预示东北方正在孕育反龙,龙之诞生、成长需耗费时日,更需天时地利人和的配合,这几年内当不至于出大的祸端;木星乱入太微垣,为重臣乱政之象;又有火星在心宿星附近徘徊,心宿星乃苍龙七宿之一,为苍龙之心,太子之象……”
陈小浩忖道:四年后安禄山作反,薛季昌能未卜先知,实乃神机妙算也。
李嗣业背脊上陡然生出一股寒意,道:“当今太子为忠王李亨,高仙芝大将军与太子过从甚密,而宰相李林甫素来与太子有隙,三番五次欲诬陷太子,莫非昨日伏击末将的幕后指使就是李林甫?!”
薛季昌道:“李林甫擅权乱政,独揽朝纲,嫉贤妒能。他与太子不和是路人皆知之事,你是高仙芝将军麾下主将,剪除异己是他惯用的伎俩,派兵伏击李将军实不足为奇。此外,京兆尹、御史大夫王鉷也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均为近虑之所在。如今圣上之侧均为奸佞之臣,受其蒙蔽,若然被乱臣贼子得逞,则生灵涂炭,国之大难。”
李嗣业道:“嗣业只会排兵作战,冲锋陷阵,保疆卫土,却不善权弄术。这些年来,天师运筹帷幄,多次在圣上面前保荐嗣业,嗣业深为感激,但有所命,嗣业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薛季昌道:“李将军忠心耿耿,天地可鉴,实为大唐之福!日后必有将军用力之处。”
陈小浩道:“天师刚才说天象预示三公犯上,除了李林甫、王鉷,还有一公是谁呢?”
薛季昌道:“在朝廷中,位极高权极重的,除李、王二人,还有国舅杨国忠等人,杨国忠是一个不顾天下成败,只顾循私误国之人,骄纵跋扈,不可一世,但这第三人是谁,本天师仍在揣摩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