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两旁的人车听见救护车的欧咿声，纷纷自动让路。

    救护车快速奔驰于街道，朝医院而去

    救护车内。

    叶尊荣闭眼躺着，带着氧气罩。

    急救员扶着笔管。

    苑采宁坐在一旁，看着叶尊荣的六指，回忆从前。

    ２２年前……

    苑启迪带着妻女到亲戚家，度过欢乐的连续假期，在收假前一天，驱车回台北，途中在苑启迪朋友开设的牧场，玩了一个下午。

    晚间八点多。

    苑启迪夫妻加上８岁女儿，以及邱慧娟肚里的孩子，一家四口在当地的热炒店吃晚餐。

    苑启迪看了时间一眼：＂差不多了，回家。＂

    一家人吃饱喝足，准备打道回府。

    岂料，苑采宁却在热炒店的洗手间外，让一个顽皮的小男孩撞上，那男孩手上一杯柳橙汁，全数倒在苑采宁身上。

    苑启迪看见女儿一身柳橙汁，推了推镜框，说道：＂附近找一找童装或是量贩店，买一件新的好了。＂

    为了找衣服，来回耽搁了两个多小时，才开车上路。

    一路上，三人说说笑笑。

    一个小时后，坐在后座的苑采宁睡着了。

    苑启迪眼见离家不到五公里，心情更加轻松。

    他看了手表一眼，已是凌晨时分。

    他知道妻子已经睡意深沉，为了陪他说话，硬是撑着。

    他告诉妻子：＂快到家了，孩子睡了，你也闭上眼睛瞇一下。＂

    邱慧娟虽然觉得眼皮越来越沉重，仍是执意陪着丈夫。

    她数次换了坐姿：＂我不累，来谈谈最近新上映的电影，我们来想一想，这个礼拜六，准备看哪一部？＂

    她说完，打了一个大呵欠。

    苑启迪微微一笑：＂好，那你闭上眼来想，想到再告诉我。＂

    邱慧娟觉得这提议不错，她硬撑着眼皮，实在很累：＂那好吧，我想一下。＂

    她说完，闭上眼睛，不到一分钟，即沉沉睡去。

    苑启迪继续专注地开车，准备将妻儿，安全送回温暖的家。

    在这狭窄的车道上，一个转弯，他惊见对向车道有一部大车，朝着自己的方向疾冲而来！

    因为对方没有开大灯，当他发现前方有来车，已经来不及闪避。

    他为了保护身旁的妻子，将车子往右边靠去，碰的一声惊天巨响！

    苑启迪的小车，仍是让对面的大车一路撞击，推挤到右侧桥墩。

    对方的车子较坚固，而苑启迪的车，明显保护力不够，左右夹击下，车身前半部被撞得稀巴烂，车头变形，挡风玻璃全毁。

    不论是首当其冲的苑致力，或是撞上桥墩的邱慧娟，都是身受重伤。

    损毁的车子冒出大量浓烟。

    苑启迪满脸是血，头脸和前胸的剧痛，令他从昏迷中苏醒。

    他下意识想离座，却无法动弹，这才发现，身上多处挫伤，令他痛到无法呼吸。

    他内心感到惊诧，登时想起妻儿，于是勉强转头，望向右边的妻子。

    邱慧娟同样满脸是血。

    他不知道自己的模样，乍见爱妻这惨状，他急着想救妻子，无奈却力有未逮，他勉强动了动手，无法抬高，再看向妻子的大肚子。

    她下身涌出大量鲜血，已经没有生命迹象。

    苑启迪鼻子一酸，很想伸手抚摸妻子，他不可置信这一切，呼唤妻子的名。

    ＂慧娟，慧娟～＂他哽咽悲哭。

    继而想起女儿，他勉强扯着喉咙低喊：＂宝贝，宝贝，宁宁～＂

    位于驾驶座后面的苑采宁，睡梦中被强烈摇晃震醒，虽然毫发无伤，却是一脸惊呆，说不出话来，直到父亲再三喊着自己的小名，这才回神。

    她回应父亲：＂爸爸。＂开始大哭。

    苑启迪忍着身上剧痛，犹不忘安抚女儿：＂爸爸在，别怕。＂

    肇事者叶尊荣的座车，只有车头灯损毁，其余，连同他自己，一样完好如初，他脑袋清醒后，知道闯下大祸了，赶紧下车查看。

    他走近苑启迪的车子，看向车内。

    苑启迪一见有人靠近，连忙使劲力气，拉下车窗，将车门解锁，向窗外人求救。

    叶尊荣探头向车内张望，看见前座两人一脸是血，心里砰砰狂跳，只希望他们没事才好。

    苑启迪挂念女儿，向叶尊荣呼救：＂孩子，在后座。＂

    叶尊荣朝车后望去，果然看见一个孩子。

    他立即打开后座车门，解开安全带，将苑采宁抱出来。

    叶尊荣将苑采宁放下，她抓着叶尊荣的手，站稳脚步。

    叶尊荣抽出手时，苑采宁看向他的手。

    这只手有六根手指。

    她在百科全书里看过，有些人，有六根手指，但是亲眼看见，仍是感到惊奇。

    她看着现场两部车的状况，再看着眼前这人，立即明白，发生了车祸。

    她闻到一股浓浓的酒气，明显是眼前这六指男人身上来的。

    她的身高，只到叶尊荣的腰间。

    她抬头，从她的角度往上张望，这男人有着特殊的下巴，那上面有一道浅沟。

    叶尊荣走向驾驶座，打开车门，发现驾驶者只能勉强说话，身子无法动弹。

    他心下凉了半截，再往内张望，见副驾驶座上的女人，眼睛始终没有睁开过。

    确认两人皆是重伤，他吓出一身冷汗，心想：＂完了，我完了！＂

    苑启迪勉强说话：＂孩子？＂显见他无力回头张望。

    叶尊荣惊慌失措，话声发颤：＂没……孩子……没事。＂

    苑启迪略为宽怀，再次向叶尊荣求援：＂救救我太太，她怀孕了。＂

    他语带哽咽，悲从中来，猜测妻子，恐怕已是凶多吉少。

    叶尊荣望向那隆起的大肚子，也是同样的想法，他想起打电话叫救护车这件事，赶紧回到车上找手机。

    苑采宁跑到父亲面前，看见父母的模样，立即知道两人都是伤势严重，她悲伤又害怕。

    叶尊荣取出黑金刚手机，往苑启迪这边走来，一边拨电话求救。

    苑启迪看见女儿在一旁啼哭，温声安慰：＂宝贝，别怕，没事了。告诉爸爸，你有没有哪里痛？＂

    苑采宁完全无法接受眼前这状况，全家人明明在外婆家度过愉快假期，原来开开心心的回家，岂料……

    她一眼瞥见叶尊荣，心想：＂都是这个坏人害的。＂

    她大声向父亲告状：＂爸爸，他喝酒，喝好多酒。＂

    她看过不少电视新闻播报的酒驾事件，再听了父母对此的评论，也知道喝酒开车，是自伤伤人的天大错事。

    苑采宁哭诉着：＂他喝酒开车撞我们！叫警察抓他！＂

    叶尊荣早知道自己理亏，只是良心未泯，心里感到歉疚，才想着方法帮忙救人。

    他其实很害怕，很想撒手不管，只想逃，心想：＂凌晨一点多，附近没有其他人，没有目击者，看来这对夫妻是不行了。＂

    他看着苑采宁还小，就算事后让人问起事发经过，估计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内心一直在救人与逃走之间拉扯，再听见苑采宁如是说，继而望向苑启迪，正好迎上苑启迪怨恨的眼神。

    叶尊荣愣住了。

    电话那头，刚好接通，传来女性的声音：＂１１９专线，１１９专线，请问发生什么事？＂

    叶尊荣想到，自己可能摊上大事了。

    他可能因此而坐牢，就算请了大律师帮他躲过牢狱之灾，过程中也必定登上新闻头条，后续引发的连锁效应，他连想都不敢想。

    他才刚刚接手家族事业，很多眼睛盯着他，还有不少人等着落井下石，取而代之。

    绝不能落人口实。

    不行！

    我的家人需要我。

    家族事业需要我来承担。

    我不能有事。

    他挂上电话，缓缓后退，转身回到车上，他告诉自己：＂先离开，离开再说。＂

    他再度想起，妻子在医院急救的事，当下横了心，发车离开。

    苑采宁虽然一肚子愤恨，但如今，也只能寄望这个肇事男人，帮忙救爸爸和妈妈，却没想到，他竟然开着车子，跑了！

    这怎么行！

    她追着车子，边跑边喊：＂回来！救救我爸爸，我妈妈……＂

    苑启迪看着叶尊荣离去，心知自己的人生，已走到尽头。

    他呕出一口血，转头看向身边的妻子，无奈痛哭。

    他连起身拥抱爱妻的能力都没有。

    邱慧娟始终没醒来。

    苑启迪在心里呼唤：＂宁宁……宁宁…我的宝贝啊～＂

    他尽了最大的努力，挪动手臂，握紧妻子的手，阖上眼。

    叶尊荣驾驶的车子，距离苑采宁越来越远，车子一转弯，不见踪影。

    苑采宁知道肇事者逃走了，再也追不上，又想起，必须赶紧找人，救爸爸和妈妈。

    这条路，左边是一片稻田，右边是果园。

    她跑了好长一段路，都没有店家跟住家。

    她喘息着，拚命奔跑，不敢停下脚步。

    一个踉跄，她扑倒在地。

    好痛！

    一时之间动不了。

    她灰头土脸，实在累得不想动了。

    她想起父母，奋力爬起来，再跑了一段路，终于看见数间民宅。

    她上前逐一敲门，扯开嗓门大喊：＂失火了，失火了，失火了……＂

    接近凌晨两点，天色兀自一片灰暗。

    不一会儿，左邻右舍，不断有人开门冲出来。

    居民们争相询问：＂失火了？哪里啊？＂

    苑采宁大喊：＂救救我爸爸，我妈妈，帮帮我！谁来帮帮我？＂

    轰隆一声巨响，发生火烧车，车内的苑启迪已经深度昏迷，邱慧娟早已死亡。

    小不点苑采宁带着几个热心的大人赶往现场。

    失事车子已经起火，早有几个路过民众在救火。

    苑采宁看见父母被几个大人拉出车外，两人都是烧得全身黑，面目难辨。

    她受不了刺激，昏了过去。

    当她再次醒来，竟将这场车祸忘记。

    记忆就停在车祸发生前，只记得爸爸开车，载着全家人，准备回家。

    成了孤儿的苑采宁，由苑启迪的弟弟苑致力和弟妹郝芬芳抚养。

    苑致力夫妻得知苑采宁失了这段记忆，心想这是好事，只告诉苑采宁：＂爸爸和妈妈到很远的地方工作，你暂时跟我们住。＂

    苑采宁的个性原就听话乖巧，她乖乖住在叔叔家，等爸爸妈妈来接她。

    等她稍微再大一点，苑致力夫妻才告诉她实情。

    ＂其实你的爸爸妈妈，在你８岁那年，就车祸过世了。详细情形，我们也不清楚，不过你放心，以后就跟叔叔婶婶住一起，我们本来就是一家人……＂

    父母车祸身亡的事，埋在记忆的最底层，虽然想不起来，却是一听说就相信，毫无疑问。

    她难过了好久，却也无可奈何。

    自小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养成了她坚强果敢，聪慧隐忍的个性。

    匆匆数年，转眼即逝……

    如今，苑采宁已经三十岁。

    这段记忆，在因缘和合下，全部拼凑起来，她在叶尊荣的脸上来回寻找，当年印象深刻的特征。

    救护车的鸣笛声，仍在持续。

    突然被唤起的记忆，让苑采宁的神色忽而惊惶，忽而忧伤，伴随身子微颤。

    急救员猜测，苑采宁是担心叶尊荣的伤势，所以才现出惶惶不安的神色。

    他带着感佩的神情，赞叹苑采宁：＂医者父母心，医生，你真是了不起，令人感动。＂

    叶尊荣的意识，一直清醒着，只是伤口疼痛，令他紧闭双眼，听到这些话，他缓缓睁开眼。

    急救员安慰苑采宁：＂他的生命迹象已经稳定，医生可以放心了。＂

    叶尊荣刚才历经命悬一线的紧急时刻，那无法呼吸的恐惧，至今仍是记忆犹新，太可怕。

    他对救命恩人，非常感激，急救员的语音才落下，他跟着缓缓点头，想让医生知道，他现在已经好很多。

    苑采宁正恨不得抓着眼前这个杀人凶手，给父母偿命。

    一听到［生命迹象稳定］这句话，犹如一把刀刺进她的胸口，剜着她的心，痛得她缓缓摇头。

    她在心里狂叫：＂我救了一只魔鬼！他本来要死了，活该让车撞死在街头，我却把他救活了！老天哪！＂

    她看着自己的手，彷佛像被烟熏黑一般。

    她在心里呼喊：＂爸爸妈妈都走了，怎么独留我一人在世上？＂

    她想念父亲母亲，伤心无比，很想放声大哭，却哭不出来。

    救护员每每看见社会上，这种人与人之间，互助友爱的场面，总是感动的眼眶红，鼻子酸，所以长期投入救护员这个工作，从不喊累。

    只要一通电话，哪里有伤员需要救助，他一定全速赶到，狂风暴雨，也阻挡不了他。

    他认为苑采宁跟自己是同一类人，再次为苑采宁的善行义举而感动。

    ＂医生真是菩萨心肠，放心吧，伤者一定能恢复健康的。＂

    苑采宁暗骂：＂你闭嘴！再也不想听你说话！＂

    她闭上眼，悲愤捶打自己的胸口，诸般情绪，纷至沓来。

    急救员见状，一方面开心叶尊荣安然无恙，另方面，也感于［人间有爱，处处有温暖］。

    他跟着泪洒现场，抬起手臂，用袖子抹去涕泪。

    叶尊荣出身豪门，自小养尊处优，总认为别人对自己的好，掺杂着许多算计，从来不当一回事。

    今晚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内心变得比往常柔软，看见大家如此关心自己，也感动的流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