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卢森作出任何反应，特蕾西娅便继续道：

    “我拥有‘心灵洞察’的能力，并且曾经数次深入人类群体当中潜伏活动。可以说，在这座魔王城里，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这个世界，更了解这场战争的实际情况了。

    “早在十年前，我就已经意识到，在这场战争中，除非有奇迹发生，否则，我们完全没有任何胜算。”

    “你……是希望我去成为那个奇迹吗？”卢森问。

    听了这话，特蕾西娅不禁哑然失笑道：“不，不是的，你怎么会这样想？有人跟你说过类似的话吗？是弥诺，还是埃尔文？”

    借助“心灵洞察“，她很快就从卢森的脑海中得到了答案。因此，她没有展开这个话题，而是说道：

    “话说回来，我并不相信会有什么奇迹，这个任务，实际上是我为你准备的一次机会。”

    “一次机会？”

    “卢森，你听我说，”特蕾西娅把语速稍稍放缓，“虽然你不得不接受这个任务，但这并不代表你就一定要因此而背负起沉重的使命和责任。”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和我们不同，你是真正的人类。我们魔族或许会因为战败而覆灭，但你却可以凭借人类的身份，在那个没有魔族的新世界中继续生存下去。也就是说，作为人类，你没有必要非得去拯救我们魔族。”特蕾西娅平静地说道。

    “怎么能这样……既然你将宝贵的权能转让给了我，那我就应当负起相应的责任吧？”

    卢森惊愕而又不解地问道。

    “当然，但那是建立在你有这个能力的前提下。”特蕾西娅说道。

    注意到听了这话的卢森心中涌现出来的无力感和略带沮丧的情绪，她又补充道：

    “我并不是在质疑你的能力，卢森。在四天王和其他魔使当中，确实也有人将你视作我们的希望。但他们没有意识到，一切都为时已晚，在这场战争中，我们的败局早已注定。”

    “没必要这么悲观吧？自那次任务以来，你已经很久没有接触过人类社会了，对吧？你怎么知道，在这些年间，没有发生什么可能带来转机的变化？”卢森问道。

    特蕾西娅微微颔首，说道：“你说的没错，所谓的败局已定，确实只是我个人的判断，未必就是事实。正因如此，我才给了你选择的自由——如果只是希望你作为人类生存下去的话，只将‘死亡回避’转让给你就足够了。”

    “你是说，之所以要把‘心灵洞察’也转让给我，是想让我通过它去观察人类，然后自己作出决断？”

    “没错，我说过，你并不受任何使命或责任的束缚。在离开魔王城后，我希望你能够摈弃无谓的仇恨和偏见，站在一个客观的角度来审视这个世界，得出相应的结论后，再决定自己该站在哪一边、该采取怎样的行动。”

    “可是……妈妈，你这样做，不会给自己带来不利的影响吗？”卢森问。

    他所担心的，当然是魔王或四天王等人一旦察觉到了母亲的想法，会对将其视为对魔族的背叛，从而降下严厉的责罚。

    特蕾西娅轻轻摇了摇头：“我已向魔王大人汇报过对战局的研判情况，他应该也能猜到我的态度，和让你在这种形势下承担卧底任务的真实用意。然而，他并没有提出任何质疑或反对的意见——不妨就把这看作是一种仁慈的默许吧。”

    一时间，卢森陷入了沉默。

    在与母亲的交谈中，他已经认识到，自己之前的惶惑和不安，并非是出于对承担重任的畏惧，而是害怕认识到自己十余年来最依赖、最亲爱的人所给予自己的爱，都是缘于利益的驱使。

    而在问题得到澄清、猜疑烟消云散之后，他又开始感到有些内疚。

    他心里明白，虽然母亲表面上不愿承认，但为了给予自己选择的自由，她势必要承担巨大的风险。

    因此，他开口问道：“妈妈，其实……你没有必要为我做到这种地步吧？我是在这魔王城里，由你抚养长大的，这里有我的家人和朋友……我是愿意为了保护这些东西而付出一切，愿意投身到这场战争中去的！”

    听了卢森的话，特蕾西娅露出一抹复杂的微笑，其中似乎含有几分欣慰，又夹杂着些许哀伤：

    “你应该还不知道吧，其实妈妈以前，有过一个亲生的儿子，他的名字和你一样，也叫卢森。”

    “诶？什……什么？”

    “那还是我在黑暗精灵王国担任女王时的事情了。既然身为女王，我的孩子当然就是王子，是王位的第一继承者。可以说，他生来就背负着重大的使命。

    “为了将他培养成一名优秀的执政者、一位伟大的国王，从两岁时起，他就开始接受各种各样的教育和训练。

    “他非常聪明，学什么都很快，在魔法使用上也相当有天赋，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天才。但当我通过‘心灵洞察’，观测他的情绪变化时，却经常发现他生活得并不快乐。

    “虽然注意到了这个情况，但我却并没有改变自己的做法。因为在当时的我看来，眼下他虽然因为繁重的课业而苦闷，但在不久的将来，这些知识和技能终将为他所用。他可以通过自己掌握的一切，将整个国家和他自己的人生建设得更加美好。到那时，他一定会理解我当初的用意。可是……”

    特蕾西娅的叙述骤然停止，从她眼角闪动的泪光里，卢森已隐约看到了事情的结局——

    在人类侵略者铁蹄的倾轧之下，这位年轻的王子没能迎来人生的第十一个年头。

    “现在想起来，我让他降生到这世上，究竟是为了什么？他在那只有十年的短暂时间里，又究竟得到了些什么？”

    特蕾西娅喃喃说着，神色渐渐显得有些恍惚。

    “其实啊，我一直都很清楚，自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作为执政者，没能守护好自己的国家；作为母亲，也没能保护好自己的孩子。说到底，我在这糟糕的一生里，真的使哪怕一个人得到过幸福吗？答案恐怕是没有……”

    看着母亲脸上夺眶而出的泪水，卢森忽然如同醍醐灌顶般，想通了很多事。

    毫无疑问，特蕾西娅是个善良的人。

    因为她谋求自身幸福的方式，是帮助和保护他人，是使他人得到幸福。

    然而，残酷的现实使她的希望一次次化为泡影，努力一次次变成徒劳。

    但即便如此，她仍从未改变过自己的立场。

    她还是想要去保护、想要去拯救。

    这个愿望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她会突发奇想、擅自作主，将身为人类的卢塞恩和露西娅带回魔王城。之后又想方设法，将失去双亲的卢森留在了自己身边。

    归根结底，她只是想通过卢森，为自己失败的人生寻觅到一丝救赎。

    曾经，她没有给那夭亡的孩子选择自己人生的机会，让他在悒郁中结束了短暂的一生。

    而如今，作为某种形式上的补偿，她不惜转让出自己的权能、承担巨大的风险，也要将选择的余地留给自己的孩子。

    这一刻，卢森真正理解了母亲对自己的期望——

    与拯救魔族、成为英雄这种显得有些虚无缥缈的目标相比，她更希望自己能做为她的孩子，幸福快乐地生活下去。

    想到这里，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同样也抱住了母亲，任由她的泪水在自己肩上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