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火葬场再就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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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竹兰之贤

    顾怜幽对着花棱镜,缓缓将那支朱雀簪取了下来,放在桌上。

    朱氏对此簪如此熟悉,甚至于见之激动,想来是自己亲生母亲常戴了。

    朱雀,朱鸳。

    朱雀,鸳鸾,都是神鸟,名字一脉相承。

    她从未想过,这个家中唯一一个对她有恶意的人,却是她唯一骨血相连的亲人。

    —

    齐国公府一夜之间没了,江竹喧又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性子,一时之间,都不知道从何将事情办起。

    有些人婆子算到这一点,硬塞上门半卖半押着给了江竹喧,一个人敢卖她二十两银子,江竹喧也是没有自己买过人,再有多了几个人婆子上门,她对比着才晓得,自己恐怕花了十倍的价钱买人,买的都还是些寻常主家挑剩下无论如何卖不出去的。

    唯独一个脸生得好看,妖妖娆娆的下人是她自己选的,当时那人婆子说着别看这些人长得磕碜,但手脚却利落。

    江竹喧看着也实在看不下去,那一排里只挑了这个看得过去的勉强做着贴身侍女,却没想到一脸狐媚,全然不把她放在眼里,江竹喧想着要布置令堂,就叫她去买纸钱,却怎么叫都不听,只顾着自己揽镜画眉,还说贴身侍女就要贴身服侍小姐,别的都干不了。

    江竹喧本就精力疲惫,又悲伤过度,此刻都是强撑着,再被这侍女一气,更是怒火中烧,偏偏虚弱却又发不出火来,连斥责都有气无力。

    她一向是欺负算计别人的,但没想到墙倒众人推,如今也被她从来看不上眼的三姑六婆给算计了。

    难怪没人买那丫头,恐怕送去做小妾以色事人还差不多。真正操持中馈的女主人,哪个敢买她?

    其他下人也是使唤不动,江竹喧又气又急,无奈自己拖着病躯去买布置令堂用的纸幡金箔。

    在路上却遇到了胡凛清。

    小雨绵绵,胡凛清一身布衣长袍,但胜在年轻清秀,打着竹伞在众人之中行走也颇是有读书人的清贵。

    见江竹喧淋雨抱着东西走在路上,胡凛清下意识走过去,替她挡住了微雨,她一头墨发上细微雨珠似霜,抬起头看向来人。

    青巷微雨,年轻男人的面容清秀,带着一丝与出身不符的傲气,此刻倒与御前听封,春风得意的少卿胡右平名号相当,丝毫看不出他出身微寒。

    胡凛清举着伞倾斜向她,眸中诧异,却显得人如此温厚善意:“江姑娘,你怎么自己出来置办东西,下人呢?”

    在这种情况下遇到胡凛清,江竹喧低着头,只觉得窘迫,声音温温低低:“下人在后面,只是新买的下人,不太愿意听令,我只好自己搬一些。”

    胡凛清却伸手把她怀里的东西接过来,轻轻松松提起,将伞塞到她手里。

    江竹喧微诧道:“不用…”

    可是她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叫,其实她需要,可是她实在拉不下脸。

    胡凛清却直接抬步,男子的声音清厚:“走吧。”

    江竹喧低着头,尴尬道:“多谢。”

    胡凛清一句话却将她的窘迫驱散:“我们找到了破案的关键,想必不久之后,廷尉寺便可以找到害你全家的真凶了。”

    江竹喧猛地抬起头来,停住了脚步,不敢置信道:“真的吗?”

    胡凛清也停下了脚步:“是真的,那夜我不放心,再次回去搜查后,从你家中万年松上找到了一块撕碎的衣角,我觉得有些可疑,就去问过老师,老师说那衣角是缂丝锦,只供宫内,赏人或自己用都一定有登记在册,现如今找到了几位得过赏赐,所得缂丝锦与那衣角相似的人,待案册全部查完,一定能将真凶也囊括在内,所以——”

    而胡凛清还没说完,江竹喧忽然抱住了他,江竹喧红了眼,眼泪止不住地流,她低声更咽道:“谢谢。”

    胡凛清被忽然抱住,有片刻的慌乱,却不敢伸手去碰她,焦灼忐忑,只能任由江竹喧抱着他。

    心跳如雷地慌乱道:“江姑娘你…不必伤心,恶有恶报,真凶一定能被抓住。”

    江竹喧泪如泉涌,紧紧揪住胡凛清衣裳,似乎是抓到一根救命稻草。

    女儿一定将害你们的人碎尸万段。

    她紧紧咬着牙,双眸通红,纤瘦的手攥着胡凛清的衣裳,青筋都从细瘦的手背上爆起,仿佛所有的委屈与痛苦都在一瞬间爆发。

    她哭了片刻才猛然意识到自己抱住了胡凛清,她赶忙后退松了手,更咽道:“抱歉。”

    胡凛清只是眼神坚定,让人生不起其他旖旎尴尬:“江姑娘,我保证,一定尽我所能帮你找到凶手,尽管我人微言轻,但哪怕背后的这个人我得罪不起,也一定不会让你不明不白受冤。”

    江竹喧低下头,更咽道:“胡右平为何这样帮我?之前的事情,难道你不生气吗?”

    胡凛清拿着伞,认真道:“那簪子是我摔碎,赔是应该的,尽管江姑娘因为老师的原因不再追究,但到底也是我的责任,江姑娘本就无意为难,当时还少说了五百两,已有包容之意,只可惜在下刚被御前点官,一时冲昏了头脑,自视甚高不知所谓,都忘了从前漏窗苦读的时候,一时间忘本了,这些日子逐渐冷静下来,才意识到自己当时有多傲慢无礼。”

    江竹喧连忙道:“不怪你,本就是我也未有看路,这簪子摔坏,各有责任,不能全推到你一个人身上,当时我也娇惯傲慢,想着要压你们寒门学子一头,才说要你赔。”

    雨不知不觉地停了,胡凛清收起伞,却温声道:“都过去了,但该还的要还,在下暂时还不起两千两,可在下如今有其他能赔罪的办法,就是替江姑娘将此案查到底。”

    江竹喧此刻却莫名忐忑起来:“但你在上京并无根基,那人既然能在短时间内害我全家,定有精兵高手在侧,又不惊动里正与守卫必然势力非凡,若是——”

    胡凛清却目光坚定,长眸如铸:“我知道。”

    江竹喧心里七上八下却忍不住出言提醒他:“这上京城里满是皇亲国戚,你刚刚被封右平,勿说是皇亲国戚,就是普通官宦压下来,你也可能会丧失前途。”

    胡凛清毫不动摇:“江姑娘,我都知道。”

    江竹喧却忽然有些慌乱:“你既然都知道,为什么还许此重诺,对你一个刚入官场的人来说,这件案子背后的人你一定得罪不起…”

    胡凛清面容坚毅:“因为今朝不仅仅是为了还江姑娘你的宽容之情。《商君书更法》有言,疑行无成,疑事无功,倘若我今日因为畏惧权势便不去做,如何法及天下?”

    雨滴顺屋檐而下,逐渐有了三两行人走在巷子中。

    胡凛清道:“我刚入京时,满腔都是天真想法,但老师说了我在以往二十年都没有听过的话,老师说,法家刚正,有朝一日就是有人拿刀架在我脖子上,都不能眨一下眼,倘若我迈出去的第一步就畏缩,那我这辈子,必然无法成为法家之士。”

    江竹喧对上他清澈坚定的眸子,心中动容:“你老师…替我谢谢她…”

    胡凛清点头道:“江姑娘,你不必有任何负担,这是我该做的,不必为我担忧。”

    江竹喧想起曾经,只觉得恍然如梦:“如果方便的话,再替我说句对不起,之前我与她因为一些事情有些嫌隙,可她不顾流言,仍旧愿意帮我,她也是唯一一个在齐国公府倒台之后还愿意来帮我的人。”

    曾经那些因为一个世兄而争风吃醋的过往,都仿佛上辈子的事情了。

    唯有真正把自己从那些你争我抢的琐事中脱身,才知道,从前的自己多么可笑幼稚。

    而如今,云薄也要娶顾怜幽了,算是佳偶天成,一双璧人。还好当初自己没有搅扰了他们的关系。

    胡凛清轻声安抚:“老师虽然年岁不高,但胸襟开阔,有兰草之贤,亦因为江姑娘你值得帮,江姑娘不必因此忐忑不安。”

    江竹喧如今倒真不知如何感谢胡凛清了。

    因为他,江竹喧害怕担忧,又忐忑不安的心终于风平浪静了下来,似乎找到了生机和出路。

    而胡凛清送她回到齐国公府内,就见国公府门口一行武夫,正撵着那些穷亲戚:“国公府也是你们想来就能来?“

    “再有一次,必定押你们到廷尉门前,治你们逼抢爵位之罪。”

    江竹喧看着这画面一脸茫然,这些人是从何处而来?

    而胡凛清拉住她不让她上前,待那些穷亲戚走后,胡凛清才松开了她。

    江竹喧不自然地收了收手,向前走去,问道:“你们是何人?”

    武夫们抱拳:“属下隶属卫尉,被派遣护卫郡主府,这是属下令牌,江小姐可查验证身,顾郡主派遣属下来此当齐国公府的护卫,在丧事办完之前,属下们都不会离开此处,以保江小姐安危。”

    江竹喧愣住了,没由来的鼻头一酸。

    她忽然低下头,将手腕上的镯子取下,交给其中一个武夫,压住更咽道:“劳你交给你们郡主,就说给她贺喜,但我有丧在身,不便亲自前去,怕带了晦气给她。”

    “这只镯子是前朝之物,价抵万金,是我从前最看重的东西,走哪儿都要戴着,但现如今我一切重新来过,悔过自新,就应该改头换面,这只镯子我也用不上了,就将我以往富贵夺目都给她做添妆吧,这也是我唯一送得出手的东西了。”

    江竹喧把东西塞进武夫手里,武夫抱拳恭敬道:“江小姐的话,属下一定传达。”

    江竹喧点点头。

    那武夫又叫了两个人一起,把镯子包了好几层,小心翼翼揣进怀里走了。

    江竹喧看着他们往顾府的方向去。

    胡凛清总算明白,为何江竹喧会特意托他道那句谢。

    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江竹喧在门外对胡凛清浅浅行礼:“今日多谢胡右平。”

    胡凛清将手中东西都交给门口武夫,认真抬头看她:“江小姐,且向前看,人生路还有很长。”

    江竹喧心中一暖。

    而胡凛清走后,她抬步进入府中,却没想到府中竟然已是全白,白布挂满了府中,还有不少下人在布置,她不敢置信地抬步入内,正厅之中,牌位已经立好,连尸首都已经从诏狱领回,棺材用的是金丝楠木,合乎江家爵位。

    从诏狱领回尸首,是件极其繁复又耗关系的事,江竹喧一个人很难全部一下子办好,昨日好不容易才过了审阅检验,将父母尸首要回,却因为无人替她抬尸身,被迫仍旧搁置在诏狱冰室。

    她眼眶通红扑到灵前,颤抖着手轻轻推开棺材,父母容貌如眠,遗容整理得体面,和死时全然不同。

    她捂住嘴,忍不住哭了出来,噗通一声跪坐在了灵前。

    而镯子送到顾怜幽面前的时候,她才知道,栖如的手伸得这样长。

    江竹喧的性子,只怕是受不了她这样的帮,会觉得受了侮辱。

    她愿意帮,但那要在江竹喧愿意让她帮的情况下,她不想给江竹喧雪上加霜。

    但她全然听完,却沉默了,接过那支镯子。

    这只镯子她记得,江竹喧走到哪儿,都要戴着这只价值连城的镯子,可以说是从不离身,如今给了她,想必是心性大变,和从前不一样了。

    顾怜幽接过镯子,却面色淡漠道:“只这一次,劳烦你们转告,往后长公主若是再插手我的事情,便是再没有机会见到我,还有,在我这儿埋的暗卫,如果有一个还留着,他日别怪我翻脸无情。”

    几人不敢不应,连忙道是。

    顾怜幽起身,去齐国公府送灵。

    一路上冷冷清清,青石板路被雨水浸透,眼神深沉。

    她走到齐国公府门口,立刻有人去传,不久便中门大开迎她进来。

    她抬步入内,入眼皆是一片白,满院白幡胜雪,从前繁华已不可得。

    江竹喧跪在灵前,似有感应一般,面色虚弱苍白,回首而望。

    遥遥对视,顾怜幽一身白衣朴素,发系墨带,风吹起她的衣袂,麻衣内衬微微露出。

    而顾怜幽缄默,只是垂眸,遥遥对她,对满厅牌位,满满俯身一拜。

    江竹喧的眼泪不争气地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