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华满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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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标题章节

    八岁那年,二哥偶感风寒,额娘全心照顾他,便将我托付到寿康宫兰太嫔处。

    兰太嫔最初只是先帝后宫中的一个小答应,阿玛登基的初年与次年,两次加封先帝后妃,她就从太答应升为太常在,又从太常在升至太贵人。

    太妃们大都垂垂老矣,只有她还年轻硬朗一些,这次将我交给她暂时抚养,阿玛又特地加封她为太嫔。

    四十来岁的答应,及其少见,不知是她从未有过晋封,还是被先帝贬了位份。但她保养的很好,脸庞白净,皮肤光滑,头上连一根白发也没有瞧见,真不像四十多岁的人。

    她的性子冷淡,但却喜好读书,尤其爱在天好的时候,躺在廊下的摇椅上,握着一本厚厚的书册,惬意的研读,有时是《史记》,有时是《资治通鉴》。

    这些我都看不懂,甚至不知道读法,最后还是在她“不经意”的念出后,才识得的。

    “白云在天,丘陵自出。

    道里悠远,山川间之。

    将子无死,尚能复来。”

    兰玛嬷口中悠悠轻吟,今日不知看的是什么书,反正依然是我弄不懂的。

    我无聊的蹲在院中,看小蚂蚁们吭哧吭哧的搬家,忽然想起那句谚语,便转头道:“兰玛嬷,蚂蚁搬家,要下雨了。”

    兰玛嬷这才从书中缓缓抬首,观了观天色,然后摇头道:“不会。”

    “怎么不会?您没听说过,'蚂蚁搬家大雨来'吗?”我站起来,大声的反驳。

    兰玛嬷复在摇椅上躺下,冷笑一声:“在这紫禁城里,蚂蚁可比人自由,它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不一定是因为下雨。”

    我无言以对,她却接着看书,不再理我,直到夜里,明月高悬,繁星满空,果真未见一滴雨。

    我渐渐对她生出一种莫名的敬意来。

    不知不觉就过了半月,十月秋高气爽,又到了馋石榴的季节。

    偌大的紫禁城中,却只长春宫有一棵石榴树,也不知多少岁了,依旧枝繁叶茂,年年硕果累累,想来今年亦是。

    往常都是二哥给我摘石榴,他手脚灵活,三两下的就爬到了树上,太监们就赶忙递上篮子,不一会儿就能全部摘光,个个儿掰开都是果肉饱满,甘甜多汁。

    可如今他病着,也不知怎么样了,我心里担忧着,就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了。

    “公主可有心事?”兰玛嬷忽然在黑暗中问道。

    我与她同住一屋,两床一东一西遥遥相对。

    我讶异她也未眠,便如实相告:“我是想我二哥,他的病也不知好了没有。”

    “那公主明日就去看看他吧。”兰玛嬷提议。

    我深叹了口气:“我也想啊,但阿玛和额娘怕我也染上风寒,都不准我去,要不然我真想同额娘一样,日日陪着他,二哥最疼我了,他见了我,病准能好的快一些。”

    我被打开了话匣子,就翻身爬起来,接着说道:“二哥只比我大一岁,但是从小就比我聪明,过目成诵,学什么都快……他说话早,走路也早,我才将能站住时,他就已经会跑了,额娘说,我迈的第一步是他牵着走的,会说的第一个字就哥哥……二哥对我最好,什么好东西都舍得给我,他初次狩猎本来能射一只小鹿的,可为了给我做围领,他就临时改射了一只红狐……还有还有……”

    我滔滔不绝的讲了好久,讲到我的舌头都有些发麻,才听她道:“二阿哥是个好孩子,我记得他很爱笑。”

    “您见过我二哥吗?”我惊喜的问道。

    “见过,那是去年五月的时候,他养的雀儿飞到了寿康宫的屋檐上,他为寻水雀而来的。”

    水雀?我记得那是去年我生辰时,二哥送给我的礼物。可惜我没看住,有天晚上它咬断了脚上的绳子,偷偷飞走了,再也没有回来,我还伤心的大哭了一场,二哥在之后再未送给我什么活物,我一直以为他心中怪我,后来才知,他是生怕我再伤心。

    兰玛嬷继续讲着:“他站在院中,笑容如冬日暖阳般温暖,清澈的眸子映着我们每一个人,然后他一撩袍子,跪下行礼,请我们帮他捉那只水雀,我们简直受宠若惊,忙答应了,于是有的拿网兜,有的找梯子,搞了半天,才终于捉住了那只水雀。后来二阿哥时常来寿康宫看望我们,有时还陪我们说话下棋,太妃们没有不喜欢他的,他给我们百无聊赖的生活中,增添了不少欢愉。”

    真稀奇,我从没听兰玛嬷讲过这么多的话,更不敢相信她用这么多的话来讲述夸赞一个人,而且是真心实意的。

    不过这却是我二哥的独特之处,我从没见过他哭泣的样子,他永远带着笑容面对每一个人,对所有人也都是一样的好,从不和别人起争执,别人跟他生气,他也从不记仇,这些与我正是恰恰相反。

    又过了十来天,那日,我忽然从睡梦中惊醒,惶惶然起身,外面已是大亮,兰玛嬷没有去廊下的摇椅上躺着看书,那外面一定是个阴天,没有太阳。

    不知为何,我竟也有了心神不宁的时候,胸口好生憋闷。

    过了巳时,一宫人急匆匆跑进了寿康宫,那是常替阿玛宣旨的太监潘凤,众人便忙出了门去,只见他眼泪汪汪,似是刚刚痛哭一场,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众人知道一定出了大事,忙催促他,他才断断续续的说了出来:二…二阿哥,薨逝了。

    太妃们不可置信的捂着嘴,个个开始眼眶泛红,接着便发出难隐的抽泣之声。

    “那样好的孩子啊。”有人惋惜道。

    我却不明白她们为何伤心,扯了扯兰玛嬷的手,问她:“什么是薨逝?”

    她低首,两行眼泪便甩落在地,这对于她,是从未有过的失态。

    然后她蹲下身来,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尽量用较为平静的语气同我解释:“就是……死了。”

    “什么是死了?”我又问。

    周围的哭声更甚了。

    “死,就是你永远摸不到他的脸,听不见他的声音,感受不到他存在的任何气息,他于这尘世间消失,不见踪迹,也无处寻觅。”

    我懂了,就在这一瞬间,明白了死亡的含义。

    我抽出手,拼命的往外跑去,身后有人追了出来,但他们不会知道我到底要去何方。

    我要去验证,验证那不是真的。

    我爬上高高的角楼,面朝西南撷芳殿的方向,以全部的声音竭力呼喊:“二哥!”

    顷刻,禁城里全是我的阵阵回声,却迟迟未有他熟悉的应答,对了,一定是隔得太远,所以他听不见,一定是他还病着,所以回答不了。

    可是,一定吗?

    我的眼泪猝不及防的掉落下来,逼得我不得不仰起头,终于“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从此,他再也不会回头应一声:诶,月华别怕,哥哥在这儿。